门开了,走出来的正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宋华苓。
宋廷秋和宋华苓同时抬头,相互都看见了对方。眼光和眼光对接时,有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震得两个人不约而同一个踉跄。
宋廷秋到底是宋家的一家之主,宋华苓的大哥。此时他心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只是痛惜,他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远处的就是素常冰雕玉琢、傲若霜雪的三妹华苓。
三妹怎么会被人糟践成了这副模样?都怪做大哥的来得晚了,疏忽了,大意了,害了妹妹一辈子了!
宋廷秋嘴皮子哆嗦着,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急切地张开手,想要揽住宋华苓安抚一场。
却不料,宋华苓紧走几步上前,距宋廷秋两三步远的时候站住,小声而坚决地说:“大哥,请你回去吧,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宋廷秋倒吸一口凉气,瞳仁骤然收缩,轻轻地问一句:“你说什么?”
宋华苓垂了头,话说得平静而决绝:“我真的是自愿的。大哥,若是觉得我丢了宋家的脸面,要打就打,只求别把我打死,留我半条命,因为我还要救人,我要救一个人!”
宋廷秋双手发抖,吃力地扭过头去看厨子:“王厨子,你听见她在说什么?她都说些什么?”
厨子踟蹰回答:“先生,我看小姐怕是有点……”
宋华苓苦涩地一笑:“厨子大叔,我没有疯,我说了这一切都是自愿的。大哥,你应该恨我气我,打我一顿解气最好!可我有我想做的事,你只要相信我不会无缘无故出卖自己就行了。大哥,你打吧。”
说着,宋华苓走两步上前,对大哥抬了脸,闭起眼睛。
宋廷秋真当是欲哭无泪,一只胳膊像有千斤重量,任怎么使劲也抬不起来。
他的妹妹呀!他的三妹呀!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
这一日,凌晨四点钟,戴廷的部队悄然埋伏进渡口附近的阵地。
曙色朦胧,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得见露水从空中落下来的清脆的嘀嗒声。阵地远看跟附近的田野没有分别,仔细辨认,才看见绿色的藤蔓之下有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冰冷闪光。
已经晋升为营长的戴廷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信心十足。琦君从宋华苓那里得来的情报不会有误,渡口四面水网,只一条公路从水网中穿行而过,他们埋伏的地方正好能卡住公路咽喉,届时两头一拦,小鬼子无路可逃,这就成了地道的“瓮中捉鳖”。
戴廷轻轻地转动脑袋,用目光四下里寻找琦君。隔了阵地上胡乱“生长”出来的藤蔓植物,戴廷发现不远处有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同样在看着他。
目光对接后,那双眼睛摹地一弯,笑出一片灿烂。富家小姐出身的琦君,经过一段时间的勤学苦练,已经成了部队里很不错的医疗后勤人员。
战士们喜欢看她背着药箱,笑嘻嘻走来走去的样子,她的大方、活泼和机敏几乎是与生俱来,用不着再做任何修饰。
她得意地告诉戴廷说,就算论医术,如今除了不能与母亲一样去开刀割肉,一般性的,帮助军医打针换药已经不在话下。
有一次戴廷请她帮忙做一个小小的手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替一个战士取腿根里的子弹。
手术中小兵哭叫得杀猪一样,戴廷满头大汗按紧了他的手脚,尽量把眼睛扭开不看。倒是琦君不动声色,从头到尾做得分毫不乱。
事毕之后,戴廷发现自己的一双手令人羞愧地抖动不停,就问琦君怎么会无动于衷?
琦君说她见天和血肉脓创打交道,看见伤口跟看见一团烂棉花没什么区别。戴廷对琦君的天生大胆敬佩不已,觉得女人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尤物,她们随时随地总会有让人吃惊的表现。
同时,他又觉得琦君这辈子要是不当兵打仗真是屈才。
当兵的都怕打埋伏仗,趴在高低不平的湿土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一小时之后,戴廷背上的衣服早已被露水濡得湿透,胳膊腿酸麻得过了劲,反倒没什么感觉了。
前面方向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像是一个事先约好的信号,各种各样的枪声手榴弹声立刻大作。
枪声先以单发的居多,声音也显得沉闷滞涩,毫无疑问不是日本人使用的武器。片刻之后,清脆的机枪声和三八大盖的声音也加进来了,间或还有小炮的轰响,前头方向一时间热闹非凡。
“怎么回事?”戴廷自言自语道。他一把掀去头上的伪装,从埋伏地点跳了起来,拣一块高地站上去,往前面的方向伸长脖子张望着。
相隔了三五里路,想要看见前方发生的一切自然是不可能,这就使戴廷越发惊诧,想不出前面正在发生着什么意外。莫非是当地民兵和小股土匪抢先动了手?好像不大可能。
日军大部队出城,来势汹汹,民兵和土匪们势单力薄,避之还唯恐不及,谁会小命不顾地以卵击石自讨苦吃?
想到这些,戴廷浑身燥热,急得团团直转。突发的事件破坏了他们部队的整个歼敌计划,原先设计好的方案、几天以来憋足的劲、一腔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气,眨眼间就要化为乌有,这简直就像到嘴的肥肉被别人抢走一样,心里窝火得要炸了肺。
团里的传令兵跑步过来,告诉戴廷说,日本人好像事先得到了情报,胡晃一枪,就跑了。戴厅房大为吃惊,说日本人怎么可能同时得到情报?
传令兵嗫嚅,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鹦鹉学舌地下达了上峰的指令:全体急行军追赶日军,尽可能地参与战斗,务必把失去的肥肉再夺回来,能吃进多少就吃进多少。
军令如山倒,戴廷自然是没有二话可说。他匆匆集合了部队,一路小跑追赶日均。路上他把驳壳枪掂在手里,帽子掀向脑后,袖子挽到了肘弯,跑得脚下生风,眼冒火星。
琦君赶上来,不解地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戴廷没好气地答道:“你问我,我问谁?”
琦君眨巴着眼睛,惊讶地偷视戴廷,不相信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