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城里大户人家的房子,一般主卧室旁边都连着个套房。给年幼孩子们睡的,便于做母亲的夜里起来照看。陈氏因为没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终年供着观音菩萨的香火。
走近这院子就闻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儿,叫人不由得静气敛神,轻举慢动,说话都留着几分小心,别不经意间冲撞了菩萨。
逢年过节或是家人中有个三病两灾的,任家老太太也会到佛堂里烧几炷香,诚心诚意拜上几拜,平常她就很少进去了,这里到底是陈氏的屋子。
任慕双一进了屋内就喊了一声:“二娘。”
陈氏答应着,迎出房来,先搀过任慕双的手,说道:“你父亲等你好一会儿了。”
任慕双轻声问:“父亲是有要紧的事吗?”
“倒也没有,不过就是啸拂的事情,你父亲生了好大的气呢。”
两个人交耳说着话,就进了房间,见任鹤在椅子上坐着品茶,旁边有一碟精制的天福五仁麻糕。茶是昨天才从处州的茶庄里买回来的新茶——黄茶。茶汤碧黄,香气四溢。
任慕双进了门,就先躬身行了一礼:“父亲。”
任鹤点了个头,将茶盏置于一旁案上,示意慕双坐下。
因而任慕双便在一旁落了座,笑问道:“这茶还好吧?”
任鹤道:“昨儿个拿来,我还没舍得喝,这是泡上的第一杯。”
任慕双道:“父亲喝着怎么样?我跟茶庄掌柜的说,先少买点试试,要喝着好,再抬举他做笔大生意。”
任鹤重新端起那盏茶,轻轻吹去汤面上浮着的一片茶叶,撮起嘴唇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片刻,咽下去,说:“新茶,怎么喝都是好的。只是认真论起来,这茶炒得过火了点,有微微的一点焦苦味。”
“那就不买他的,城东有一家徽州的茶庄,明儿我再去看看。”慕双说道。
见着父女两人说茶这样认真,陈氏说:“也别为这点子茶叶累着,新茶火气大,放一放会得绵软一些。”
任鹤笑了笑,用拇指和食指拈出三四片糕来,示意慕双伸出手来,放在她的手心里。慕双托着糕点,又去看了眼陈氏,看见两人都对着她笑,这才拣出一片,放在嘴边,咀嚼了一小口。
陈氏知道,慕双这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体面,不过在旁边看得莫名心疼,伸手又抓了几片一并加给她,说:“吃吧吃吧,这里又没外人,你父亲也没什么好说的。”回头又嗔怪任鹤,“你看你,规矩也太大了,叫慕双这孩子,吃东西总是吃不到几成饱。”
任鹤笑笑,不回答她的话,再品一口茶,把下巴朝窗口书桌上抬了抬,眼睛看着慕双:“啸拂来信了,说是准备启程回来了。”
慕双点头道:“拂弟回来,自然再好不过。父亲不是也心下挂念着么?这时候回来倒是正好,也省得外头炮火不长眼睛,什么时候伤着了也不知道。”
任鹤干咳了一声,眉头渐渐皱起:“这个臭小子,一想到他要回来,我就觉得闹心的很。”
慕双望着父亲:“拂弟也不算不知道轻重的人,也不晓得是什么事情,竟然叫父亲动了气?”
只见那任鹤先不说话,不过把一片麻糕掰开,拈半片放进嘴里,嘴巴闭着动了几动,咽了下去,才说:“这个孽障……简直丢了我们任家的脸面,这个时候,竟然说要带一个日本女人回来成婚!”
“什么!日本女人……”听到这里,任慕双一时间也不敢发话了。
她这个弟弟的心性,做姐姐的再清楚不过,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情,那就决计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可是慕双也十分诧异,弟弟怎么就偏偏在这时候跟一个日本人有了瓜葛?
任鹤面色有些铁青,郁郁不乐道:“日本人一贯瞧不起中国人,如今铁蹄践踏我大好山河,无端端的,一个日本女人怎么就会想着跟了啸拂这么个愣头青?”
“父亲的意思是……”慕双听了父亲的话,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外面的报纸都说南有楼祖棻,北有任鹤。身为北面军校的主任教官,任鹤的名声自然在望。一个日本女人接近自己的弟弟,意味着什么,恐怕不能不由着人多想了几层。
……
任鹤带着陈氏、任慕双来到前院的时候,恰好这清明粿已经全部蒸好了。旁的小菜,在任老太太指点下,也算是一一备齐了。
这两家人坐在一块没多久,诒云才吃了两口,忽然就将筷子给停住了,然后整个人就呆愣在那儿,腹中只觉得有一股一阵一阵的缩痛。
然后她的面上开始发汗,珠一点点滚落,面色显得比往常更是惨白了,整个人眼中都是痛楚的感觉在暗涌着。
钧儒察觉到诒云似乎有些不对劲,便立马蹲下身去,握住诒云手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面色这样难看。”
诒云吃力地张了张嘴巴,半晌却是痛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时候,任家老太太直晃脑袋道:“诶哟,真是外头来的少爷不经事,这是你媳妇要生了。”
钧儒一听,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似是还有些不大置信。他握着诒云的手,她的手里头全都是冷汗涔涔,一直在发着颤。钧儒想着怕是把她给握疼了,忙又松了手。就这么反复着,瞧得任家老太太直皱眉头。
刘秘书也跟着急了,起了身边要往外赶。毕初道:“刘疏影,你去哪里?”
刘秘书急切道:“去找大夫和接生婆呀!”
这任家老太太一撇嘴,一下就被几个人给逗笑了:“你们这几个孩子,真是不经事,瞧把你们给吓得。诒云的胎气刚动,这头一胎是比较久的,这会还早着呢,该吃饭的吃饭,该休息的休息,有什么可乱的。”
诒云勉强笑了笑:“是了,老夫人说的没错,倒是不要太着急了。这头一胎,产程是比较长的。”
任鹤忙吩咐底下人收拾了上房出来,然后对钧儒道:“诒云身子怕是不适意,就不要再舍近求远回祠堂那边了,不如就在这儿待产罢。”
钧儒见诒云面色转圜,好似方才的痛楚跟着平缓了一些,眼见着也没什么大动静,便点了个头,带着诒云去了上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