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宜会亲友。
绯鱼在彻响全城的钟鼓声中醒来，卢媪在外面听得动静，方进来服侍她。
今日要去大理寺过堂听审，杜安平的案子将有定论，她初来长安不认识路，跟着伯夫寻到大理寺门前时，已耽搁了不少时候，裴清野将她接进去，随口交待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公堂之下，杜安平面色木然地跪着，明明看上去是个寻常的和善人，却会在雷雨夜化身为恶煞专杀落单的妇人，依着大唐律令，故杀之罪当判斩刑，尤其他不止杀了一个人。能令三司震动会审的凶案都不是寻常事，今日这桩更是特别，自从他被抓获之后，大家翻遍了前人旧书，也只有片言只语记载，杜安平所得似乎是离魂之症，在受到雷声刺激后彻底变成另一人，性情地行凶杀人，岂止是少见，简直闻所未闻。
杜安平的精神不是很好，翻来覆去地只说着自己没有杀人，可是事实摆在众人面前，他就是不承认也没有用。
公堂问案比绯鱼想的复杂多了，她亲眼见到两名差役抬着整整一筐的卷宗进去，由里面的大人一宗宗地核查，将他何时在何处经商，与何人相识一一问得清楚明白，再对比过几桩命案的时间地点，全都对得上，杜安平整个人都垮了，他自知罪孽深重，死罪难逃，甚至早已生出不想活下去的念头，几次想过自戕，投河会发现自己全身湿透在河边醒来，投缳睁眼看到房梁上断裂的绳子，他甚至故意露财，可是只引来了陈友平这样的小贼。
最终，他忍不住痛哭出声被带了下去。
前头六桩有一桩错判冤枉了他人，如今需得重判，又将涉案人等一一叫来问话，轮到绯鱼时，她正蹲在外头吃点心，卢媪贴心地给她收在小荷包里，甜甜的，还有股花瓣的香味，冲淡了她等待的焦灼感。
绯鱼走上公堂，眼光一洒认出裴清野的身影，乖觉地走到他旁边跪下来，上首坐着三位身着官服的大从，她也不认得，便笼统地喊道：“见过大人。”
今日主审是大理寺少卿施大人，他听说是个小捕快抓住了嫌犯，还是个罕见的女捕快，一心想看看是何方神圣，这下进来一看，原来是个神情灵动的小小佳人。
“抬起头来。”
绯鱼抬起头，目光一扫先看到悬挂在公堂上的“执法持平”四个大字，与县衙公堂上的“明镜高悬”不同，似乎更有震慑之力。
中间坐着的便是问她话的大人，留着一圈胡须，语气挺和善，问道：“起来说话吧，你就是柳绯鱼？”
她站起来回道：“是的大人。”
噫，他旁边那位大人的长相看着有些面善，不过绯鱼确定自己未曾见过，而那位被请来听审的崔御史亦觉得奇怪，这女子眉眼间竟有些熟悉，但是像谁却说不上来。
崔御使忍不住问道：“你是平城人？”
“算是吧。”她是自小被阿舅带去平城长大的，也算是平城人了，不过这些大人怎么不问正题，倒问起她的事？
“以前可曾来过长安？”
绯鱼摇摇头，答道：“不曾，小女是第一次来长安。”
崔御使咳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偏在这种场合话起家常。
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刑部侍郎韩大人发话了：“怎么平城县会让一个女子当捕快？”
绯鱼来之前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届时若是大人们怪罪她以女子之身为捕的事，她该怎么回答，现在不慌不忙地道：“大人莫怪，我们平城县小，衙门每天接的都是些琐杂的小事，我呢就是给街坊们帮些小忙，算不得正经捕快，县尊老爷是最最遵守礼法的，绝无徇私之意。”
“那，你说说为何抓住杜安平的人不是县衙其他人却是你呢？”
“这都是裴大人的功劳，他自到了平城后，便四处查访凶手的踪迹，可谓是日夜操劳，还有县衙的林捕头，为了查出杜安平作案的线索，三日三夜都没有休息，可能是小女运气比较好，只是替林捕头盯了一会儿杜安平，便碰上他犯病。不过真正有功于此案的还是他们，请大人明鉴。”
她说了一大堆，也不知三位大人信还是不信。
裴清野看了她一眼，大致猜到她为何要推辞功劳，定是柳书吏的意思。
韩侍郎不置可否，他只关心今日审讯的结果，杜安平已经认罪，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毕竟杀了那么多人，逃脱这么多年当真该诛！至于陈友平那个小贼，直接被投进了大狱，连押送回京都不曾。
主审施少卿问询过另两位大人的意思后，道：“此案至此俱结，人犯杜安平当判斩刑，待本官上奏后，来日便可行刑。”
绯鱼长长出了口气，总算完了，她可以走了吧。
可是施少卿没放过她，问道：“柳绯鱼，你抓获人犯有功，可要想过要些什么奖赏？”
难道可以提条件的？绯鱼没有多想，张口就道：“什么奖赏都可以吗？大人，我们县尊老爷勤政爱民，林捕头尽忠尽责，两位裴大人以及他们身边的护卫忠婢个个都比我功劳大，能不能先赏他们？”
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裴清野没来得及阻止，不忍去看大人脸上的表情。
施少卿笑眯眯地道：“我不是问他们，是问你，这样吧，我见你能说会道又很机敏，你都会些什么？在县衙都做些什么？”
找猫寻狗，拉媒保纤算不算？绯鱼挠挠头，拣了些上台面的道：“我会背大唐律，还会些验尸的法门。”
“哦，你都是跟谁学的？”
“律法跟阿舅学的，验尸是跟衙门的仵作老伍学的，才刚学，不是很精通。”她红着脸老实交待，从怀里掏出本书来给大人看：“这是老伍送我的，他说不能亲自教我，让我先学着。”
“还以为你真的胆子大去看尸体……唔，不错，这本书有点意思。”韩侍郎是从刑部推官熬上去的，内行人一看书里把验尸之事写得尽量有趣，意思浅显，正适合初学验尸者看，可谓十分地用心。
向来师父带徒弟哪个会这般用心，都是直接往死人跟前一站，管你能否承受得住，掂刀便上全凭各人领会，看来这老伍是觉得让一个女郎看尸体不妥当，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看来你这个师父很爱护你。”
“衙门里的人都很好。”绯鱼忙道。
“那我来考考你，如何看一个人死了多少时辰呢？”
“小女只记得几句歌诀，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这个她学过，老伍在前几页郑重地写下了，此歌诀在行内流传已，学验尸必先学此歌诀。
韩侍郎没说她背得如何，只说想将书带回去细看。见他把书塞进怀里，绯鱼忍不住想反对，却被裴清野拉住，她只得委屈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