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儿无法抑制心中隐约升起的那丝庆幸,庆幸自己来时不曾带得龙纹,否则,现在自己不免陷入天人交战的矛盾煎熬中。
虽然,她知道,这一刻或许不可避免,但至少她不想在此时,此刻。
她盯着他沉静的睡颜,再抬头看看这个于自己而言十分陌生的空旷宫殿,强烈的寂寞和空虚感随着黑暗和夜风扑面而来,瞬间令她心生苦涩。
毫无光明,毫无暖意,而他,选择在这里沉醉,沉睡,为什么?
心中苍凉黑暗,她不愿多想。
一阵幽香沁入鼻尖,她抬眸看去,窗口,一朵含笑缀在枝头,纯洁无暇地在月光下绽放着,在黑暗中强势地占据了那一小块光亮之地,像是一个无忧的梦,带着遥远的怀念的味道。
她胸口猛然一阵剧痛,辛酸得热泪盈眶,捂着唇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捂得住哽咽,却捂不住泪,她近乎匆忙地从几案上拿过酒壶,向口中一顿狂灌。
金沙醇,酷似命运却又胜似命运,仿若穷尽一生的甜蜜糅杂着灵魂战栗般的辛辣,在入口的一刹火一般烧遍你的全身,尔后又似水一般轻柔地温润你的每一根神经,最终换得涅槃般劫后重生的感觉。
或许,是清楚自己不可能像凤凰般浴火重生,所以,她才这般喜欢这种酒,她在其中寻找着与自己命运时常相伴的辛辣,回味命运中一闪而逝的温润和甜蜜,然后,任由自己在那火一般的感觉中一点点醉去,死去。
恍然如梦中,她看到宴泽牧抱着她,琥珀色的眸子认真而深情地看着他,他的身后一片无垠的黑暗,唯有他的眼睛是亮的。
她哭了起来,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胸上,哽咽着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遇见你,认识你?为什么你要杀死白可,杀死绯儿,杀死辰奂,杀死萧天临?他们是那样好的人,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为什么?我恨你……”
心痛欲死的哭诉中,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为什要杀他们?你知道他们对我多么重要吗?如果你爱我,你为何不能为了我放过他们?既然你杀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来爱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宽恕你原谅你?我不会的,我讨厌你,憎恨你……
你说,你能温暖我,我原本不冷,你亲手将我推进了冰窟,再把我拉上来温暖我,可我的心已经冻死了,你温暖不了,永远也……暖不起来了……”
仿若要将压抑了一生的眼泪和悲苦都倾泻出来,她哭得浑身颤抖,呼吸不畅,却还是在捶打他。
“你已有了你的天下,为何还要去进攻别人的国家?就算天下都让你一人得了,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你开心了?满意了?你的心究竟有多大,什么时候才能装得满?你杀了那么多人,难道从来都不会夜不安寝噩梦缠身么?宴泽牧,你回答我,回答我!”
梦中宴泽牧不说话,只是眸光深深地看着她。
她凝视着他,探手伸向他的面颊,泪眼迷蒙道:“你为何是宴泽牧?你为何不是龙栖园中的燕九,你若永远都是燕九,该多好……”一语未尽,手却垂了下去,真真切切地醉倒了。
宴泽牧接住她软倒的身子,将她搂在胸前,仰头看向窗口的那枝含笑,眸光迷茫而感伤。
生平第一次,他意识到,或许,他并不是在构筑自己的幸福,而是在拼接,拼接那曾为了想站的更高更强势而被他撕成碎片的希望,只是,事到如今,他还能拼的完整么?
二月初十,传来一则消息,正在东海与百州作战的阎煞忠信侯詹锐阵前叛变,杀了阎煞几千士兵,叛逃到盛泱去了。
二月十一,因明堂接回楚媚而负气出走的辰莹出了盛泱之后不知所踪,明堂派人寻遍了盛泱周边都没有找到她,只得作罢。
二月二十三,金煌茉清宫。
熙儿的腿伤基本痊愈,现在除了跑跳稍觉吃力之外,缓步行走已不成问题。这天,她正站在东墙下看着她和宴泽牧共画的那幅散发着淡淡菊香的壁画,宴泽牧突然出现在殿门口,抬头看到东墙下的熙儿时,目光微微滞了滞。
似有心灵感应,他还未出声,她却已经回过头来,自从上次在临牧宫醉倒在他怀中后,这几天她见他总有些不自在,脑中有一些向他哭诉的片段,她无法判定那是真的抑或只是在做梦。他也只字不提。
两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彼此间的距离,像是盯着一只栖落花枝的蝴蝶,近了,怕惊了它,远了,又怕来不及捉住它。
他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画册,笑着大步进来,拉住她的手,道:“清歌,我让织锦宫设计了几十套喜服的样式,你和我一起来挑。”
“喜服?”她一惊。
他微笑,侧头看她,道:“琉璃台就快竣工了,我们,该成亲了。”
来不及多想,她已被他拉着坐在窗下的长椅上,他从后面环抱着她,将画册放在她膝上,道:“看看吧,喜欢哪一套?”
她心中茫然无措,以前,他说要封她为后时,她至多有一丝紧张和惶惑,可如今的感觉却全然不同,她不能和他一起登上那琉璃台,她不能让辰弘和田明晟知道,她嫁给了他,该怎么办?
这些天,他依然夜夜留宿茉清宫,她有几千次几万次杀他的机会,可她却迟迟下不了手,她真的下不了手,每次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她就想到临牧宫的黑暗和寂静,想到他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并最终习惯了那样的环境,她就下不了手。
她会想起田明晟的家,即墨府那深长的后院,那静寂昏暗的,冰天雪地的后院。
她从不拿宴泽牧和田明晟作比较,只因他们之间没有可比性,田明晟是她甜蜜苦涩的初恋,而宴泽牧则是她恩怨交缠的错爱。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两者之间有一点是相同的,那便是,寂寞沉淀而成的忧郁。
宴泽牧很会掩饰,在来他身边之前,她很难想象他的心里也会藏着忧郁,而田明晟,他的冷漠加重了他的忧郁气息,每次看到他的眼神,她都忍不住心痛。
心思恍惚间,她无法集中注意力,目光被动地扫过那一幅幅美轮美奂的图片,她不置一词。
“怎么了?心不在焉?”失神中,听到他在耳畔轻声地问。
她有些慌乱地垂眸,合上画册,道:“我都不喜欢。”
“嗯,我让他们重新做。”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多余的言辞,他面色温和地将画册放到一边,搂着她的腰看着她道:“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她眉眼不抬:“什么消息?”
“明堂的妻子被我抓住了,想不想为我们的孩子报仇?”他问,语调温和而隐着一丝平时没有的戾气,很轻,但她能感觉得到。
她心中五味陈杂,辰莹被他抓住了,如果她不插手,毫无疑问,辰莹会被他以最残酷的方式折磨致死,他会不会像对付绯儿一般将她肚腹剖开把胎儿取出来呢?
想起那样的场景,她不寒而栗。
“你想怎样处置她?”她极力地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若无其事。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颊,看进她的眸子,道:“我的皇后,有权干预她想干预的一切事情。如果你对她感兴趣,我可以将她交给你全权处置。”
下午,熙儿来到关押辰莹的天字女牢,宴泽牧并没有过分地苛待她,这间单独的牢房干净整洁,一切日常用品一应俱全。
有些昏暗的光线中,辰莹挺着肚子坐在床边,神情有些怔忪。
“你们都退到外面去,我不叫你们不要进来。”熙儿侧头对素雪及牢监道。
素雪看了辰莹一眼,答应着和牢监一起出去了。
辰莹一看到熙儿,眸中立刻射出怨恨的光芒,本来有些黯淡的眸子甚至因此而光彩熠熠。
熙儿关上牢门,牢房内顿时只剩她和辰莹两个人。
“滚出去!我不想见你。”辰莹眼神冰冷道。
“如非必要,我也不想见你,但事到如今,你我之间需要一个了断。”熙儿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