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环抱中的翡翠镇，静谧古老，在林木掩映和山岚缠绕中，透着几分神秘，仿佛遮蔽在纱帷下的画卷，很难看清那究竟是一副清新淡雅的水墨山居图，还是狰狞荒凉的险山恶水。
顾名思义，翡翠镇附近的山里，蕴含着优质的玉矿，这里的人世代以玉矿为生，除了成色上好的玉石，还造就了许多手艺精湛、鬼斧神工的雕师。
但因为深藏于大山中，交通不便，对于世人来说，她总像是遮盖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唯一一条自镇北通往山外的道路，在两块巨大的岩石夹缝中折了个弯，消失在晨雾封锁的原始山林中，不是本地人，很难发现这条隐藏在密林深处的道路。
而在小镇西面的山坡上，阳光却撕开了迷雾，露出缀满山花的苍翠。
此时，平日里鲜有人来的象鼻坡下，却站满了人。
坡路左侧聚着一群人数较多的当地人，他们大都皮肤黝黑，低头含胸，粗衣麻衫阔腿裤背着竹篓，拘谨的神色中藏着几分好奇。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对面那群外来人，就好像在看一群不明物种的猴子。
坡路右侧则三三两两站着一些奇装异服的外来人。有衣帽得体文质彬彬的学者，有西装革履非富即贵，甚至还有两三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这些人保持着矜持，尽管他们知道对面那些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在指指点点，但他们是“文明人”，自然要举止“文明”，不能跟这些浅薄人一般见识。并且，在他们眼里，那些乡下人更像猴子。
当然少不了脖子里挂着相机，手上拿着采访本的记者，犹如辛勤的小蜜蜂飞来飞去，捕捉素材。
所有人今天都是来看著名年轻归国博士——陆天放，试飞国内第一架固定翼飞机的。
如果试飞成功，将改写中国历史，成为轰动世界的大新闻。
虽然美国的莱克兄弟发明的飞机，在十多年前便已试飞成功，但在眼下千疮百孔、贫穷落后的中国，人们对这种超前的科技，还是持怀疑态度居多，认为根本不可能成功。
在这两群人之外，有一群欢快的孩子，像羔羊般散布在一小片开满鲜花的谷地中，带领他们的，是一名身穿雅白色新式改良旗袍的年轻女子，双手环抱着几本教科书，宛如一朵空谷百合，立在一棵山茶花树旁，时不时督促孩子们注意安全。
那件裁剪合体的旗袍，完美地将她的曲线展现出来，纤细、优雅。
晨辉均匀地洒在她柔和白皙的脸颊上，制造出一种学院派油画中明媚的色调，令人赏心悦目。
她嘴角微微上扬，挂着温和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带着幽香，让人看起来格外舒心。
原本已经是位闭月羞花的美人儿了，眉宇间偏又充满安详和智慧。
那双黑玛瑙般清透润泽的瞳孔中，映着蓝天、白云、青山。
她，就是翡翠镇新办没多久的新式学堂的校长兼教员，纳兰解忧。
据说，镇长林茂源之所以请她来承办新式学堂，除了她曾留学法国，系统地学习过西式教育学，又自幼受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中西合璧，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更重要的是，她是蔡都督推荐的，蔡都督是整个西南的灵魂人物，没人可以不给他面子。
纳兰解忧今天专门停课，带着学堂的孩子们来看试飞。她想让这些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大山里的孩子们，亲眼见证科学的奇迹，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
随着一阵马达的轰鸣声，一架简易得有些丑陋的双固定翼飞机，轰鸣着沿着象鼻坡狭窄的坡道急速滑下，出现在解忧的瞳孔里面，颠簸着并迅速放大，仿佛要从她的眼睛中冲出来。
她睁大双眸，原本平和的面容，多了惊喜，但十指又不由自主扣紧怀中的课本，表现出担忧。
相互追逐的孩子们，停下各自正在做的事，不约而同抬起头张望。
草丛里忽然冒出个被鲜花包裹的少女，头上戴着花冠，脖子里挂着花环，两条长长的发辫里别满了野花，手里还抱着一大捧多到拿不住的野花，欢脱地朝飞机的方向跑去，桃花般俊俏的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纳兰解忧的妹妹——纳兰解语，一个清纯美丽，却患有智障的少女，和其他孩子们一起，怀着毫不掩饰的惊奇，跳着，叫着，笑着，追逐着飞机的轨迹。
“哇！大鸟来了！大鸟来了！”
“不好！大鸟掉下来了！”
“哎呀！大鸟朝我们飞过来了！”
“啊……”
“它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伴随着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那架双固定翼简易飞机，在倾斜的山坡上，经过一路跌跌撞撞地滑行、俯冲，获得了足够的加速度后，终于腾空而起，朝着翡翠镇上空飞过去。
纳兰解忧轻轻舒口气，松开紧扣的手指，手心里满是冷汗，情不自禁和孩子们一起发出欢呼声。
她很清楚陆天放制造的这架简易飞机意味着什么，这极有可能是中国第一架依靠自身动力，完成在空中持续飞行的固定翼飞机。
早在1903年，美国的莱克兄弟便首次试飞了世界上第一架、完全受控、依靠自身动力、机身比空气重、持续滞空不落地的飞机——“飞行者一号”。
而动荡落后的中国，闭关锁国、连年战乱、内忧外患、饱受列强欺凌，好不容易革命成功，新成立的北洋政府，却又只顾着瓜分地盘，政权更迭，陷入军阀们无休止的内战中。因而，工业和科技依然一片空白。
陆天放的试飞，让她最近一直低落的情绪，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虽然这架简易的飞机“长”得并不好看，飞得并不算高，起飞也不算完美，某种程度上依赖了下坡的加速度，和山谷的上升气流，可它毕竟飞起来了！
解忧甚至可以看到没有机舱盖的驾驶室中陆天放戴着防护镜的脸，看到他系在脖子里随风飘扬的白围巾，听到他被巨大的引擎轰鸣声覆盖的、悠长的呼喝声。
她知道陆天放为了今天的试飞，没日没夜工作了一年，把那些从国外定制的零件，一点点组装起来。
她为中国工业科技的希望高兴，更为陆天放高兴。
但，纳兰解忧才兴奋了十秒钟，便在孩子们一阵惊呼声中，眼睁睁看着那架飞机忽然失去平衡，摇摇摆摆栽向镇公署方向。
她心中一紧，糟了，要出事！
刚刚还在欢笑蹦跳的纳兰解语突然扔掉鲜花，双手抱头，浑身颤抖，惊恐万状地不停念叨：“哥哥摔下去了，哥哥摔下去了，哥哥摔下去了……”
纳兰解忧不及多想，把课本顺手塞给身边的学生，叮嘱另一位教员照顾好妹妹和孩子们，便朝飞机坠落的方向跑去。
*
纳兰解忧一口气跑到镇公署，除了额头有些细密的汗珠，基本还算气定神闲。
当年留学法国，她曾经是女子长跑冠军、击剑冠军，到翡翠镇任教以来，仍每天清晨坚持长跑，这点山路，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
坠机现场，一片狼藉。
那架双固定翼飞机一头扎下来，把镇公署西厢房顶，撞出个大洞来，木质结构的房舍，坍塌了大半。
有人被压在下面，废墟里传来呻吟和呼救声。
纳兰解忧看到，一些青壮在镇长林茂源的长子、镇警局探长林雱的指挥下，正解救被困的人。
但她最担心的是陆天放的安危，于是不顾现场混乱，是否会发生次生灾害，手脚并用爬过废墟，径直找到飞机的驾驶舱。
陆天放还在里面。
只是，他耷拉着脑袋，双目紧闭，额头上有鲜血淌落，染红了脖子里的白丝巾，一时看不出生死。
纳兰解忧刚要上去查看情况，就见一名刚被人从废墟里救出来，身穿戎装、狼狈不堪的军官，气势汹汹朝陆天放过来，边走边骂，拔出配枪，要当场枪毙这个差点害死自己的“飞行员”。
情急之下，纳兰解忧想也没想就扑上去，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尚在昏迷的陆天放。在她的意识中，陆天放的安危重过一切，重过翡翠镇所有人，甚至重过自己的生命。
与此同时，另一条粉嫩俏丽的身影，也突然出现，飞扑过来，和她一起并肩遮护住了陆天放。
解忧认出，那是镇长林茂源的小女儿，探长林雱的三妹……林雯。
“砰”的一声枪响，纷乱的现场立刻死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