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默是这世上最明白苏莞然之人,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相依为命,见过的、听过的几乎无二。
拓跋连城能与苏莞然相守,却未必能够全然明白她,因为爱情会让人有一定程度的盲目,也因为“女为悦己者容”。
越是在爱的人面前,越想表现出自己美好的一面,有些事,怕是苏莞然永远都不可能告诉拓跋连城。
就比如他们在江南苏府的时候,苏莞然第一次发疯。
原因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因为苏子默呕血昏倒,而伺候他的丫头却置之不理,翻箱倒柜要偷他们的救命钱。
苏莞然怒极,那时候的她也不过十五岁,闯进房里做得第一件事是将苏子默扶上床,第二件事,便是拿起凳子砸断了那丫头的两只手。
他们从苦难和迫害中长大,要想平安,迂腐懦弱绝不可取,狠绝、疯狂、睚眦必报,方能让人敬而远之。
苏子默话语一落,苏莞然便笑了,“子默,你果然知我。”
苏子默闻言,反倒有些意外,“阿姐早有此心?”
“原本想着任其生死不作处理,但现在不是了,”苏莞然笑容一冷,凌厉而充满杀气地同他对视,“她设计太妃陷害于我,用一碗所谓的避子毒想要绝了我怀孕的机会,却偏偏挑在我伤弱之时,那药下去,足以要了我的命。”
“她都要杀我了,我岂能放过她?”
苏子默脸色发沉,正要说什么,却听外面传来了请安声,忙低声道:“此女务必尽快除去,阿姐从书架右边绕过去,勿要多加逗留。”
他们小时候将房间布置得杂乱无章,便是为了躲藏,免得大夫人派人来欺负他们时无处可躲,这退路都要留个两条才够。
苏莞然可不想与拓跋陵见面,连忙从袖子里将寿礼拿出来给他。
“行了,我知道,你自己在宫里小心,伴君如伴虎,切记谨言慎行,喏,这是你的生辰礼物,还有一方墨,你姐夫给的。”
苏子默怔了怔,哑然失笑,“代我多谢姐夫好意。”
苏莞然不置可否,起身往右侧匆匆离开,在临走前扫了眼那穿着明黄色龙袍的人,皱起眉头极快地消失在了画阁。
人才刚消失,拓跋陵便出现在了平台上,心情似乎不错,“你把画阁布置得乱七八糟,找的到东西吗?你姐人呢?”
苏子默仿佛被从沉思中惊醒,诧异地将手里地东西放下,跪坐行礼道:“子默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行了,朕听着耳朵痒,”拓跋陵打断了他的的话,看看左右两边的画,轻轻摇头,“你这些画过于敷衍,怕是不能够凑足一千幅吧?”
苏子默不语,低头又拿起自己的笔墨,将苏莞然送的东西往条案上放,却还没落定,就被一只手拿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拓跋陵翻开那盒子,露出三只大中小号的毛笔出来,旁边还有一方香墨,不由挑眉,“苏莞然给你的?”
“那是阿姐给我的寿礼,就此一份的,”苏子默声音微放,神情紧张地看着他,“皇上别弄坏了。”
拓跋陵翻了个白眼,动作危险地抬了抬,不屑道:“瞧你那点出息,要真想用好的笔墨,这皇宫多得是。”
说着,拓跋陵便要将东西扔下,苏子默心中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拿,却忘了手中还拿着沾墨的画笔,不及反应,那浓黑墨色便将明黄龙头染成了黑色。
高士倒吸口凉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污染龙袍是死死死死死罪!!”
拓跋陵额上青筋一跳,却见苏子默竟“死性不改”的一把抓去了他手里的笔墨,条件反射道:“我不会水!”
“……什么?”拓跋陵愣了一下。
苏子默视死如归一般深吸口气,抱着笔墨脸色发白,“皇上若是将我踹下太夜池,子墨爬不起来,只能喂鱼,还请皇上看在姐姐的面子上,饶、饶了子默的无心之失。”
拓跋陵瞪着眼睛注视着他,好半晌,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高士倒吸口气,还道拓跋陵是恼羞成怒、怒极反笑了,正要大声训斥苏子默,却听他道:“放心吧,太夜池的鱼还没有那么大的体面!不过……”
笑声一顿,拓跋陵冷笑道:“你要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朕。”
高士讶异地抬头,“皇上?”
苏子默脸色青白不定,手却还死死抱着笔墨,不敢抬头,倔强道:“这是阿姐送给我的生辰礼物,一年就一次,意义非凡,还请皇上高抬贵手。”
“什么破玩意,果然小门小户,眼皮子浅,”拓跋陵恶劣地扯了下嘴角,竟伸手直接将那盒子抢走,顺手将身上的玉佩扔了过去,“朕拿这玩意跟你换,朕倒要看看,宫外的玩意有多好,也值得你这样珍惜。”
说着,也不等苏子默反应,拿着盒子便扬长而去,留下面面相觑的高士和苏子默,无语盯着条案上的白玉青龙玉佩,一脸莫名。
高士擦擦头上的汗,讪笑两句,“皇上还是第一次同人交换东西,子默画师画技可见一斑,看来皇上甚是欣赏啊。”
但谁稀罕交换他的玉佩了?!苏子默气到失语。
却说苏莞然,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还没在自家弟弟手中捂热和,转头便被那一时兴起的拓跋陵给拿去了,怕是最后也不知道放在那个库房,或是扔在角落里罢了。
此时此刻,她才刚走到宣政殿左近,而宫道上,手中拿着一个画轴等待着拓跋连城对他晃了晃手中的东西,但笑不语。
苏莞然大步上前,“芸娘他们呢?”
“我让她先回去了,我们慢慢走便是。”拓跋连城轻笑,回头扫了眼那些若有似无打量他们的宫女太监,“这次在太后面前表现得如何?”
“伏低做小,装丑扮傻罢了,”苏莞然心情郁卒,“太后可这是个了不起的位置,连她身边的宫女都想跟我‘争宠’,呵。”
拓跋连城挑眉,抬手搭着她的肩膀,凑近她耳边,轻嗅那阵阵梨花香,唇瓣黏着耳垂笑道:“等我做了太上皇,你也是太后啊,娘子。”
苏莞然一惊,用手肘用力戳了他一下,“你胆子也太大了!再皇宫里说这些事!”
“怕什么,为夫和自家娘子耳鬓厮磨,谁还敢过来听闲话不曾?”拓跋连城笑得略有几分轻浮。
“疯子!”
苏莞然低低地斥他一句,随即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颊轻微抽动,清水一般的双眸在他身上扫着,也凑了上去。
“你近日是越来越大胆了,皇宫里还是别胡说的好,我听人说江湖上有一种能够读唇形便能知道别人在说什么的奇人,你还是谨慎些好。”
拓跋连城眉间一动,“果真?”
“当然了,你站好了听,”苏莞然看着遥遥在望的宫门,将他的手臂拿下来,细细回忆道,“我们江南便有这样的人,我幼时便见过的,只要他看得见,便能说得出。”
拓跋连城饶有兴趣地眯了下眼睛,“若真能找到这样的人,倒是一大助力,不过这人眼神要是不好,似乎也没有什么用。”
苏莞然忍不住失笑,伸手拿了他手中的画轴,“这是子默给你的?画的什么……大浪淘沙图?”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拓跋连城盯着那“大浪淘沙”四个字,忽然问道:“他喝了将近一年的药,咳血症也好了五六分了吧?”
“是好多了,几次同他讲话,都没见他咳血,”想起这个,苏莞然便忍不住开心起来,“我估摸着再过一年,咳血症的毒应该就能去除完全了,只是身体底子太弱,不知能不能养得回来。”
拓跋连城意味深长道:“若是他总是埋头作画,别说身体养不回来,怕是年岁也不长。”
这话说得很难听,却也是事实。
“我何尝不知?那药物终究是治病的,强身健体却需要习武锻炼才好,可他在皇宫,哪里又有这个机会呢?”
“若是他能出了皇宫,我便可在军队里挑个师傅教他练练拳脚功夫,彻底改了他的命途,定叫他同你一样,长命百岁,成亲成家。”
拓跋连城字句清晰,说得格外认真,像是在发誓、承诺,就如立下军令状一般郑重其事,让苏莞然不禁愣住了。
苏子默曾是苏莞然活下去的希望,没有人知道,那些最苦最难最让她崩溃的日子里,若不是苏子默在,她早就无法坚持了。
手中的画卷被抽走,拓跋连城勾起嘴角,定定地看着她,“所以,能不能答应为夫一个要求?”
“什么?”苏莞然很好奇。
拓跋连城摸了下面具,“以后,也让我成为你活下去的动力之一,如何?”
因为他不确定,若是计划不顺利的话,苏子默或许救不出,甚至,不能活。
所以,他不想让她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一个人身上,若是如此,他日苏子默出了意外,她一定会崩溃的。
正门朝阳,神武将士俨然耸立,龙盘虎踞金碧辉煌的皇宫就在两人身后,拓跋连城站在这座他为之努力的目的地之前,郑重起誓。
苏莞然胸口发热,清澈的眸子若有波光粼粼,凝聚了天底下最动人的水月光华。
她感动地、重重地点了下头。
拓跋连城喜笑颜开,却被面具阻挡了风流颜色,却听苏莞然又道:“太后要我取王府内院管理权,你给吗?”
“给,”拓跋连城无奈地看着她,“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