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慕双目圆睁,呆愣地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王静……不,是姜静烟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好生意外。”
“请称呼我是自知之明。”姜静烟的视线飘忽到很远:“你知道吗?我这双手……”
她摊开手,借着火光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纹理:“就是这双手毫不犹豫地捡起石头砸得我的血缘至亲头破血流。”
“莫三思抓着我,他怀疑我是姜家的幸存者……也对,我确实是,他的怀疑没有错。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里飘出来的,问我法场上的人是不是我的亲人。”
“我的大伯被腰斩,在我面前流干血,滴答滴答,全是红色的。他到死都没有承认自己的弟弟有错,可我是到他们死也没敢承认他们是我的血缘至亲。”
郑慕想起祖母,心有戚戚焉地安慰她:“那不是你的错,你要不那么做,就不会活到今天为他们报仇雪恨了。”
“不是。”姜静烟霍地痴笑不已:“你误会了,我是为了活而撒谎,不是为了他们报仇雪恨而撒谎。只不过有了机会让我替他们伸冤罢了。”
“比起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安宁,我更在乎的是泄愤。所以我才抱怨你为什么会擅自做主向皇上帮我出头。我更想教他们一点一点恐惧地死去,生不如死……”
“他们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郑慕手舞足蹈地比划:“我的话,也想将害死我祖母的人凌迟处死,做成人棍,慢慢地折磨。”
姜静烟否认地摇头:“不,我这是自我满足。我没有有勇气和他们一起死,没有勇气承认是姜家人,甚至没有勇气去给我那可怜的父母收尸,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血亲们死无全尸。”
“是怎样的子女才能做到如此啊。我,”她不停地拍打胸口:“我到底是怎样的子女啊!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足以弥补我的罪过。我总是眼睁睁地看着至亲去死,无助,无力,我,我不配做人的子女啊……”
泪水喷薄涌出,打湿了她的衣襟。姜静烟像是一只受伤的刺猬将脑袋埋进了双臂和膝盖围成的保护圈中,哽咽模糊了她的言辞,使得郑慕听不清她的话语。
这是她代替原主发自内心的呐喊。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他不忍地轻轻顺着她的脊背,被姜静烟抖动地甩掉,任性的脾气又发作了。
“我没有哭!”她推了他一把。
郑慕的胳膊支着地面,差点儿扑倒。
“哭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
“我说没哭就没哭啊!”姜静烟胡摸了一把鼻涕和泪水使劲儿擦在郑慕的外衫上。“是下雨了,不是哭。我才不是泪腺发达的弱女子!你笑?你还笑?你再笑我就把你吃掉!”
郑慕被她咬得呲牙咧嘴,哭笑不得地申辩:“我没笑,真没笑你,我天生嘴角翘……”
发泄了一通,姜静烟第二天神清气爽。
就是郑慕比较可怜,就连脖子上也留了牙齿的红印,不明真相的人们还以为这是欢爱的痕迹,哪里晓得这是残暴的效果。
皇帝会想要见姜静烟还是托了郑慕的福气,毕竟高高在上的圣主日理万机,哪里有闲情雅致召见一个冤死太守的女儿?
天底下的冤假错案数不胜数,姜俊莱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最后一个,皇帝会动怒也是看了郑慕的面子。
对于救命恩人,皇帝还是给予高度重视的,这样的皇帝已然算是明君了。
姜静烟在进宫面圣前,在宫外便跪下,举着一条白布,大喊道:“吾皇英明,使民女姜氏一族沉冤昭雪,民女跪谢圣恩!”
旁观的禁军暗忖这个小丫头还是挺识时务的,懂得该攀谁的大腿最有利。
他们没有料到,姜静烟会是走一步跪一次磕个头,始终捧着那条残破的白布。
每一次,她的台词都会稍稍变化一下,但基本含义全是围绕她一家惨死,感谢皇上为姜氏平反的意思。
“吾皇厚德,民女代姜氏三百八十二人感激皇恩,发誓死相报!”
“吾皇仁慈,民女姜氏一族,上至九十余岁老翁,下至咿呀学语的婴孩皆被贱人莫三思所害。民女上跪祈愿吾皇不被佞臣蒙蔽,下跪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不过细细想来,她口中的“吾皇”也似乎没那么英明,厚德,仁慈,否则她姜氏一家也不会死得那么惨,场面做大就够了。
“吾皇怜善,民女恳求吾皇为姜氏一族修筑义勇献身之陵墓,哀求吾皇给准许民女为亲族几百口人收尸!”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要是皇帝连这等事都不允姜静烟,天下会是怎样评论他啊?
暴虐无道?冷漠无情?残酷无心?
姜静烟从宫外开始跪,一直跪到皇帝跟前。
她的所言所语皆传至皇帝的耳中,教他又是同情,又是嫌厌。
皇帝莫名有种被姜静烟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表情变得愈发凝重。
姜静烟的双膝红肿,额头更是青紫地渗出血珠,这样的她出现在皇帝眼前,多少还是带来视觉的冲击的。
毕竟皇帝活了一辈子第一次见识如此能折腾的“忠孝两全”的女子。
她手中的白布由太监捧送给皇帝。
那是一封临死前的血书,声声控诉莫三思的临阵脱逃,同时又视死如归的表达了对皇帝的忠诚,对国家的热忱,对百姓的爱护。
姜俊莱的血书如泣如诉,使人激昂感动。
打小就困在皇宫中,对战场好奇又向往的皇帝被姜俊莱的遗书所震撼,口气不由软了许多。
就是不清楚,皇帝要是得知这封血书是姜静烟用鸡血伪造的,会是怎样的心情。
姜静烟才不相信以古代的科学技术,能判定这封血书是真是假。
更何况眼下重要的不是血书,而是前线虚报军情,隐瞒军功的罪责。
姜静烟一夜之间成了全天下的名人。
诚然她不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最委屈最可怜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是第一个宣扬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境地的冤主。
能做到她的程度,不光需要恬不知耻的脸皮,更需要异于常人的胆大心细。
作为一名现代诡计多端的律师,姜静烟从来没有忍气吞声的功能。
论起演技,确实堪比奥斯卡影后级别。
姜静烟成功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她的特立独行,白手起家,悲惨身世,忍辱负重全是致命的吸引力。
即便是皇帝这样万花丛中过的老男人也认为她很有趣。
姜静烟知道是她的任务告一段落的时候了。
害死姜家的人已经伏法,姜氏的冤情也得以昭告。
再继续下去,她就真的要成为老男人后宫中一朵奇葩的小花了。
她将郑慕的真相禀告给皇帝,并成功求得皇帝对郑慕的原谅。
郑慕被贬为庶人,子孙三代不可科考。镇北侯府却因为利用假嫡孙意欲骗取荣华富贵的延续而被打入大牢。
这是欺君之罪,皇帝要是不计较,大家嘻嘻哈哈,你打我一拳,我拍你一下就翻过这一页了。
皇帝要是斤斤,那就是阖族下大狱的罪名。
如是,姜静烟总算是帮郑慕报了祖母的仇。
郑慕做不成官,不代表他不可以行商。
姜静烟的鹅鹅鹅全国连锁店还需要他的经营。
她将郑慕送到城门外,温和地冲他摆手道别。
郑慕拉住她,不舍地求她和他一起走。
“我魅力太大了,走不了了。”姜静烟戏谑地眨眨眼,郑慕则是满腔的苦涩。
“再说我也没有喜欢过你。”姜静烟抽回手,平静地道:“我告诉过你吧,我没有可能喜欢你的。有朝一日,就是你的名字我也会忘得一干二净。”
她友谊性地抱了抱他:“开玩笑的,你是我的朋友,我哪里会忘记你了?再者我每年还会指望你把鹅鹅鹅的分红整理好了,交给我呢。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哦,偶尔通信,互道平安倒也不错。”
姜静烟看着他上了车辕,头一回笑得柔软甜美:“不再见了。”
说完,她旋身离开,没有任何的停顿留恋。
三天后,郑慕才发现马车的暗橱里放着鹅鹅鹅连锁店的所有产权文件,一张张叠放得整齐,仿若她最后的决绝一样叫他心疼。
半个月后,异世界的姜静烟由于不愿成为皇帝的妃子,死于皇帝赏赐的毒酒之下。
人生路上,过客匆匆,没人会在意她这样一位陌路人究竟是怎么死掉的。
不出半年,曾经轰动一时的姜氏一族的冤案便退出历史舞台。
少有人会想起那个少女别具一格的嫣容笑貌。
皇子男主继承皇位后,少见地在翻后宫嫔妃的牌子时,感慨了一下姜静烟死得可惜了。
姜静烟长什么样子,其实他俨然不记得了。
有人会记得。
记得她的人又不知道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老天爷似乎也帮着姜静烟在瞒着他一般,郑慕始终认为她在京城幸福开心的生活。
每一年,每个节日,都会有人写信给他抱怨京城的干热的天气,并附带特产。
分红送往京城也会有人接收,没出过差错。
他永远都不会猜到她的身后事安排的有多精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