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脸色苍白,仓皇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到容衍身边,抱起他,红着眼睛:“阿爹,阿爹,你怎么了?”
容衍只觉得周身骨骼无一不痛,神智迷离,恍惚中只看到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迷茫中喃喃道:“槿儿,是你么?……”
恍惚回到十年前,他丰姿俊雅名震天下,却不顾形象地坐在长门殿前的白玉阶上,看着那个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小公主,满脸沮丧地骂着侍卫:“你们个个都夸我武功天下第一,可武功天下第一的我为什么连这堵墙都爬不出去?”
容衍抬头看那高达十丈的宫墙,啼笑皆非,嗯,真够高的,何止你爬不出去,连我也爬不出去。
侍卫战战兢兢地递过一把剑:“槿公主,轻功要天天练,剑法是速成班,属下们今天陪你练最拿手的剑法如何?”
槿公主兴致勃勃挥剑乱砍,剑风所到之处,众侍卫咿呀哦啊纷纷倒地抱头做痛苦状。
槿公主疑惑了,我砍的是腿,你们个个抱头做什么?拿起兵刃来和我对打啊。
容衍嘴角,好不容易才忍住笑,顿时觉得,今天这宫真是进对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抖着手挥刀格挡,刀剑相交时,批拉一声似破纸撕裂一般,公主手里的剑干净利落断成两截,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断剑,傻了。
容衍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槿公主抬头看到台阶上那个满脸笑意的俊雅男子,漂亮的眼睛恶狠狠瞪圆了,迁怒道:“笑什么笑,没见过神兵利器啊?……”
几日后,大梁槿公主一觉睡醒,案头多了把剑,小巧轻锐,最适合女子练习,剑柄处刻了朵精致的木槿花,用朱红细细描了,栩栩如生。
……往事如梦,清甜美好。
“阿爹,阿爹,你怎么了!”弯弯一脸泪水,抱着容衍大哭,满脸的黑药膏被泪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底下白皙的肌肤:‘阿爹,别扔下弯弯,不要扔下我。”
容衍吐出口血,神智渐醒,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一塌糊涂,满脸黑一道白一道的小孩儿,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丝笑容,这双眼睛真像她啊。
多年前,他跟着槿儿远嫁的车仪到了边塞,心伤失落之极,在边塞小城的街角里看到这个孩子,小小的身子爬在地上用小手捡狗食吃,衣着褴褛,又臭又脏,全身长满疖子流着脓,唯独那双眸子如清澈溪水里的黑石,干净透亮,眨动间璀璨如星光闪烁。
那么漂亮的眼睛似曾相似,容衍想都没想,蹲,也不顾脏抱起了这个小娃儿……
那个又脏又臭,黑黑瘦瘦的小娃儿,如今已经那么大了啊。
容衍口剧痛,化功散的药力被他压制了十年,之前一场大战引动内息,红芗丸虽能一时压住药力,调动生息,但仅是回光返照,化功散药力融入四肢,腐蚀心脉,容衍自知大限已到,再无生还的道理。
一阵剧烈咳嗽,容衍再次吐出黑血,弯弯慌不择路,语无伦次道:“阿爹,你怎么了,你撑住,我采到月夜莲了,我这就回去取来,大红脚程快,来得及的,我这就去。”
说着连滚带爬往大红扑去,衣角却被容衍扯住,他剧烈喘息,道:“没用的……阿爹知道弯弯最乖了,留下来陪阿爹说说话。”
弯弯心中大恸,紧紧抱住容衍不肯撒手:“阿爹,阿爹,你不要死,你是弯弯唯一的亲人,你不要死…………”
容衍艰难地伸手替小孩儿擦去泪水,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娃娃呀。
勉强牵动嘴角,微笑道:“别哭啊,姑娘家家的哭成这样多难看……阿爹不会照顾人,这些年把你当成男孩子养,姑娘家该会的都不会,以后嫁不掉该怎么办?”
你都快死了,还有空担心我嫁不掉的问题!弯弯哭得喘不过气,觉得阿爹太坏了,说的每句话都像刀一样戳着自己的心。
容衍叹了口气:“弯弯,阿爹求你件事情。”
弯弯哽咽着拼命点头,这个时候你说什么我都照办,拜托你一定要活下来。
容衍看向荒芜沙漠,眼中有着痴恋向往,微笑道:“你答应阿爹,等我死后,把我烧成灰,在这风中散了吧,槿儿在这荒漠中肯定很寂寞,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能化成风散成沙永远陪着她。”
他字字句句中已有留遗言的意思,弯弯心痛如绞,虽然年纪小不懂情事,但知道这件事对阿爹非常重要,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郑而重之地点点头。
容衍笑得安慰,只觉得血脉渐融,神智浑散,拼尽全力拉着弯弯的手道:“弯弯乖,阿爹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再大些,你就去上京找镇国公府,把我的玉佩交给国公夫人,我娘人很好,她会好好待你的。”
弯弯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胡乱点头,小手紧紧拽着容衍的衣服不放。
容衍缓缓看向荒漠深处,猛烈咳嗽,喘了几口气,才说得出话来:“弯弯,吹一个从军歌给阿爹听听。”
弯弯哽咽地掏出小玉笛,深吸一口气,放在唇边吹了起来,乐随心动,依然走调没谱,却带上了浓重的悲戚之声。
天上弯月被黑云遮去一片,朔风又起,猎猎作响,荒漠无边无际,沙丘浮土被风刀子刮得四处飘散。
容衍微笑,神思恍惚:“槿儿最喜欢听从军歌,金枝玉叶却喜欢打打杀杀……咳咳……”
一阵猛咳后,嘴角大量鲜血涌出,容衍看向黑色的苍穹,笑得心满意足,喃喃道:“槿儿,我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嘴角还挂着笑,眼缓缓闭上,手无力垂下,再无气息。
笛声骤停,弯弯呆呆地看着闭目安睡般的容衍。
良久,荒漠上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阿爹!!……”
大梁营帐内,正和众军官商讨军情的楼誉眉毛一挑,凝神不语。
“世子?”众亲随军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你们听到了什么?”楼誉问。
众军官茫茫然摇头,只有刚从异迁崖下逃回来的赵无极侧耳听了会,答道:“笛声,异迁崖上的笛声……”
他对这个笛声记忆十分深刻,因为之前异迁崖下逃命时,笛声停,黑石至,他才能在追兵刀下逃得一命,回来把探得的重要消息告知世子。
楼誉点头:“一如往常的找不着调子,今天却异常悲凉伤痛。火烧连营,夜奏悲歌,你们说,这两件事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干的?”
赵无极是斥候营精锐,观察分析能力更胜一筹,此时已经转过脑子,看向楼誉:“世子,我确定太子溟就在对面的边军大营里,此时那边必然发生了某种变故,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帐中烛火映得楼誉剑眉星目熠熠生辉,他沉思片刻,突然振衣而起,大声道:“刘征!”
“属下在!”
“赵无极!”
“属下在!”
“郑海龙!”
“属下在!”……铁血金戈的声音,一个个铿然而起。
楼誉一眼扫过自己的这些亲随战将,声如寒铁:“黑云骑各战队轻装集结,突袭朔国大营!”
众将眼露激动之色,一级级军令传下去,这几年持续不断的练兵,楼誉已经将令下军动,令止军静,深夜突袭、迅速回防等行军作战必须具备的素质,硬生生逼入士兵们的身,化作了他们的生命本能。
因此军令一下,营帐外盔甲碰击,战马轻嘶,军士们处变不惊,忙而不乱,短短时间内,五千黑云骑神色肃穆整装待发。
楼誉一身玄黑轻甲,骑着追风立于最前,看着远处火光烧天,嘴角微微牵起,拔出钢刀,发出铁一样的军令:“用最快的速度,冲!”
乌云压天,弯月隐没,一道闪电霹雳横空而下,把黑色的天空劈成两半,五千黑云骑如黑色铁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如瀑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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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武定四年,大朔帝中毒薨,贵妃楼槿被指认是下毒之人,废为庶人,赐死。
梁国安宁公主楼槿艳绝天下,十年前远嫁朔国和亲,生不得归故土,死不得入皇陵,草席裹身葬于边塞,至今不知香魂落于哪座无名土丘。
同年,大梁凌南王世子楼誉亲率五千精骑,雨夜暴起突袭朔军边塞大营,杀敌近万,毙敌将曹禧,追击五百里,将溃逃的朔军赶至狩水,狩水冷深,淹死朔军不知几许。
朔国太子溟亦在此战中受伤,逃回帝都带伤继位,昭告天下,与梁国势不两立,从此开战。
异迁崖一役,大梁军战马奔腾,气吞山河,大获全胜,一夜之内硬生生将疆土扩展了五百里,朔梁两国北以狩河为界,西以凉州为边,国界重画。
梁王大悦,加封凌南王世子楼誉车骑大将军,领十万黑云骑。
此战后,楼誉横空出世,初现峥嵘,成为冉冉升起最耀眼最年轻的一颗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