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丫丫阿大2019-05-28 20:114,930

  第一杯

  楼誉标枪一般坐在葡萄架下,日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映下斑驳的光影,似有水波流动。

  半柱香时间,他和弯弯谁都没有说话,弯弯不知所措地低头扭着手指,楼誉漆黑的眸子里都是笑意,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孙小花托着腮帮子,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气氛十分古怪。

  孙家阿娘毕竟是过来人,一见这情形,便把孙小花打发到后山挖笋,自己则找了个借口去了厨房,半天不回来。

  留下这两个人泥雕木塑似地独处。

  楼誉看着弯弯,终于打破了相对无言的局面:“我来了好些日子啦,见你过得很好,我很是欢喜,并不想打扰你,只是弯弯……”

  他顿了一顿,低声叹道:“我很想你。”

  弯弯身子一震,依然低着头,脸却渐渐绯红。

  “你害羞了,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何会害羞?”楼誉紧追不放,语气坚定,深情执着。

  他简直把这当成了一场攻坚战,步步为营,不胜不归。

  弯弯侧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绯红的脸颊,耳畔青丝随风轻动,原本白玉坠子般的耳垂成了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

  楼誉看着她,觉得恍惚甜蜜似在梦中,忍不住又柔声唤道:“弯弯……”

  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楼誉的声音如微风拂过竹梢般温柔,轻声道:“弯弯,我错了一次必不会再错,你原谅我,好不好?”

  弯弯心头剧颤,突然站起来,径直去了厨房,片刻后回来,手上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壶茶,和一个杯子。

  面无表情,伸手倒了杯热茶,递给楼誉。

  楼誉简直受宠若惊,欢喜无限,也不嫌烫,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

  茶水入喉,脸上的笑意渐渐凝住,眼神深邃莫测,嘴角却带上了一丝苦涩。

  茶水很甜,甜得发腻,甜到最后留在嘴里的只剩下苦味。

  弯弯凝视着他,历经了风霜生死,他的容貌早已不是当初年少之时,却经过岁月洗礼越见成熟气质。

  当初两人见面之时,他的流云箭指着自己的心口,箭尖却几不可见地放低了几分。那时,他是冷静深沉的少年将军,她是无法无天的草原霸王,从此一见留心。

  之后他替她挡箭,她替他寻药,无需言语就开始同生共死,其中的青涩甜蜜笔墨难以描摹。

  谁料到甜到浓极,竟成苦。

  楼誉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仿佛能看到她内心所想所思,静默良久,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笑道:

  “好茶,甜中有苦,苦中有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情人若能终成眷属,甜即变苦,苦即也甜。”

  放下茶杯,微笑道:“明日我再来。”

  第二杯

  那日的鸡汤自然没有喝成。

  第二天,楼誉不请自到,自来熟地坐在葡萄架下,自然得好像坐在自家的饭厅里,对孙家三人颔首道:“我来喝茶。”

  孙家阿娘、大牛、小花面面相觑。

  弯弯双眸清冷,起身去了厨房,片刻又端来个托盘,依然是一壶茶,一个杯。

  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楼誉的眼眸是一片沉静无波的深海,想都不想,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苦,十分苦,仿佛下了十斤的黄连苦丁,苦得全身血液都快逆流。

  那一日,沙湾血流成河,宋叔伤重之下拼命护着大家突围,刘征身中数箭依然奋不顾身截住追兵,赵无极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下夺命的铁箭。

  还有那五千黑云骑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自己眼前。

  在那血色弥漫的三天里,她曾坚信,他一定会在最后的时刻赶到,他一定不会放弃这里一兵一卒。

  可是没有,从希望到绝望的过程,仿佛一步步孤寂无助地走向冰冷的地狱,发自骨血的信任从此崩塌,出自肺腑的爱意渐被冷藏。

  被背叛被欺骗被放弃的苦涩,如同冰冷浸透的湿衣,粘腻贴身,难以摆脱。

  楼誉眼中有着无尽的自责和黯然,又给自己倒了杯苦茶,仰脖喝下,眉头都不皱一下,缓缓道:“尝过极苦,任何苦涩艰难都不会再以为苦。弯弯,我有负于你,有负于宋叔他们,我负疚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这些年,梁朔两国交战,死伤无数,黑云骑不论,朔军的士兵也是娘生爹养活生生的性命,战火无情,人命如同草芥,我手下也有无数朔军的冤魂,在他们亲人眼里,我亦是血债累累的恶魔。”

  “沙场险恶,政局诡谲,为了平息争斗相互制衡,每一步走来都是枯骨血肉,所有的太平静好亦是无数魂魄所堆砌,大乱之后才有大定,没有血雨腥风又哪有今日的静谧安然。”

  “个人野心图谋,天下生灵涂炭,我打了那么多年仗,无非是想拼一个太平安定,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流离战乱之苦。”

  他双鬓似雪,深邃瘦削的脸有着发自内心的柔和:“如今终于天下大定,梁朔两国百姓至少能有五十年太平安稳的日子。我已经向皇上请旨推甲卸印,你喜欢养鸡捕鱼挖藕采莲的平静日子,我便陪着你,双手再不沾染血腥。”

  低声叹道:“三千微尘,各有业障,弯弯,我身不由己,心有伤,心亦有愧,如今天下安定,能不能给我一个还债补偿的机会?”

  他语气中有着救赎之意,如同这杯苦茶,苦到极点,再无畏惧,心中反而生出希冀和勇气。

  弯弯深深看着他,细细咀嚼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如水过土填,心中的沟壑深痕似乎不再那么难以逾越。

  半年多来,她在江南过着安稳的小日子,幸福且滋润,没见过战场的人不会明白,这些幸福和滋润中,点点滴滴都是边塞将士的血和泪。

  那些无奈的死亡和诡谋,所求的也许不过就是这简单至极的一瓦一粟。

  宋叔他们拼命挣来的这杯苦茶,她已经饮下,接下来是否可以苦尽甘来,希冀近在咫尺的幸福?

  宋叔他们想必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楼誉静静看着她,眼中有着了然,良久,放下杯子道:“明日,我再来。”

  第三杯

  次日一早,他果然不约而至,依然坐在葡萄架下,眼神淡定而温和。

  孙家三口人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只是好奇,今天他要喝一杯什么样的茶。

  弯弯一言不发,端来的一托盘,依然是一壶清茶,却放了两只杯子。

  楼誉眼神瞬间明亮,烫得几乎能灼伤人。

  弯弯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他,一杯端在自己手上,低眸不知想些什么。

  楼誉不假思索,还是一口饮尽。

  一时间只闻风吹过葡萄叶……

  孙小花在边上倒吸了口冷气,腮帮子皱成一团,表情痛苦地咂巴咂巴嘴,仿佛是自己饮下了这杯茶。

  刚才,她看到弯弯在厨房里,把满满一罐子的盐都倒进了茶壶里。

  没错,茶是咸的,有眼泪的味道。

  那四年里,她明知不该,却日思夜想,心心念念都是他的影子。不知多少次在梦中想不顾一切地奔去找他,惊醒时,发现泪湿枕巾。

  沙湾一役,击碎了她所有的信仰和依赖,取而代之的,是如山似海的枯骨,和无休止的噩梦,泪积成海。

  她害怕了,退缩了,胆怯了,像只缩头乌龟似地,关上心扉,努力把自己藏起来。

  楼誉闭上眼,喉结上下滑动,方才将这杯极咸的茶咽下,眼睛睁开时,已是一片澄和清明。

  他明白,看似坚硬的外壳下,弯弯的内心深处充满着脆弱和不安全感,柔嫩易伤。

  容衍死后,她将全副信任和依恋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将一颗心一条命,交在自己的手中。要么不爱,要么就全心全意地爱,她的爱那么简单那么热烈,不伤人,却伤己。

  楼誉凝视着她,声音温和似暖水融融。

  “弯弯,我和你并肩结伴,双生双死,知悲喜,同寒暖,你开心的时候,我便开心,你落泪的时候,我也会心伤欲绝。”

  “世上再无一人,能像你这样,走进我的心,世上也再无一人,能像我这样,懂得你。”

  “伤过你一次,我抱憾终身,虽然错了一次,但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有半分改变,你依然可以像从前那样依赖我信任我,我知道,信任一旦失去,要重建就千难万难,你可以慢慢来,但千万不要远离,因为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在。”

  弯弯低着头,一滴泪滴入杯子里,荡起小小的涟漪。

  仇恨和误解再如何绵绵生长,都能被时光消融,化作心底结痂的伤痕。

  自己受的伤,在如此深情面前可以平复消弥,她所固执放不下的,其实是那五千将士的家人。

  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子,流泪痛苦的脸,无数次在自己梦中出现,难以释怀。

  我的命,是他们救的,而他们的命,却是你害死的。

  这叫我如何能够安心和你在一起?

  楼誉与她相爱至深,她眉眼间的心绪波动,在他眼里如照镜子般纤毫毕现。

  凝视着她,低声道:“宋叔的夫人封了一品贤德夫人,一双子女都很是争气,儿子去年金榜题名中了探花,现在是临州府尹,女儿嫁给大理寺卿的儿子为妻,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刘征和赵无极的父母,我都接到了上京,置办了家宅田地,让他们安养晚年,赵无极的两个兄弟也入了伍,如今一个是禁军都尉,一个在塞北的龙虎卫做了指挥监事,那五千黑云骑弟兄的家人也都有了丰厚的抚恤和安顿。”

  “我对不住他们,但他们都原谅了我。”

  他顿了一顿,道:“弯弯,宋叔他们殉国,我比任何人都痛,都愧疚,都自责,一切徒说无益,唯有尽力补偿,今后我们一起好好照顾他们的家人,好不好?”

  他的语气恳切而真挚,句句打动了她的心。

  弯弯轻轻抬起头,眼中虽然泪光闪烁,却已有了几分灵动的光芒,不再只剩心灰意冷。

  沉思半响,抬手喝干了自己手中的那杯茶。

  那么咸的茶,连他都要眉头微皱,她却面无表情地喝下去,没有一点难以下咽之意。

  楼誉心里一痛。

  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刻骨铭心决不放弃,句句掷地有声:“不能说话,我懂就好,不能生养,就不要孩子,不辨咸苦,从此人间百味,我替你尝。在我心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永远都是我的弯弯,这一点,你无需置疑,也不用自卑,因为除了你,我再不会喜欢上别的人。”

  庭院中一片安静,除了风声,只余蝉鸣。

  三杯茶,尝尽人间甜苦咸。

  弯弯端出三杯茶,无言诉说自己踯躅徘徊,无法解脱的心结。

  楼誉喝了三杯茶,自信磊落将横亘于两人之间的沟壑险峰一一填平翻越。

  弯弯细细咀嚼着他的话语,兀自发着怔,楼誉乌黑星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紧张。

  有风拂过,她长发飘动,他衣袂翻起,阳光花香微风徐徐,清新又明朗,仿若回到了少年初见之时,也西草原上肆意喧嚣的万马奔腾,雪峰山里并肩御敌互相守望,凉州大营对酒当歌刀光如虹,上京路上风景如画沁人心脾,云顶山头指点江山风起云涌。

  这么多年,两人虽然相隔千山万水,但心中各自深藏着对方从未忘记。

  在这一霎那间,那些一起看过的风光如画,喝过的军中烈酒,唱过的从军歌谣,经历过的壮怀激烈,仿佛时光倒转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清楚得就像在昨天。

  弯弯心中的伤痛彷徨愧疚无奈,在这个人朗朗开阔如长空大海般的胸怀里,渐渐淡去。

  她的眉眼渐渐舒展,嘴角渐渐上弯,似放下了千斤重担。

  楼誉察言观色,从未漏过她的一丝表情,看着她嘴角隐现的梨涡,心中惊喜交集,轻轻握住她的手,再不愿放开。

  风停住了,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下来,透出婆娑的光线,两人相对而坐,一个芙蓉出清水,一个玉树临微风,阳光下一抹剪影,已胜过世间无数美景,足可动人……

  小院门外,容晗静静看着那不容打扰的两人,心里虽然酸酸的带着醋意,却莫名地有了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拓跋宏达站在他身边,看看葡萄架,又扭头看看他,陡生同病相怜之感,感觉两人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不少。

  大咧咧拍着他的肩膀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来来来,容兄弟,今天我陪你喝酒,不醉不归。”

  你到底会不会用成语!

  容晗啼笑皆非,强调道:“错了,是我陪你喝酒。”

  拓跋宏达很瞧不起他:“我喝十坛烧刀子都没有事,你行不行啊?”

  想着怀里那瓶刚配好的解酒药,容晗眼中有难得的傲气凌人,语气却淡淡的:“奉陪到底。”

  是夜,南泊镇的小酒馆里多了个发酒疯的武疯子。

  拓跋宏达又哭又笑,闹得累了,终于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容晗拎了壶酒,醺醺然靠坐在门槛上,听着镜湖上远远传来的曲声,嘴角带着似苦又甜的笑意。

  天空中繁星点点,一轮弯月镶嵌其中,月光下镜湖有轻舟摇曳,笛声悠扬,有女子在轻吟浅唱——

  水天一色夜清浅,

  白了相思白了头。

  日月相映昼光华,

  眷念顾盼语还休。

  茶香满溢江南巷,

  执子之手花下行。

  唯愿当歌对酒时,

  月下西楼影成双。

  遍赏尽,三秋桂子,十里桃花。

  不辜负,旧日河山,刹那芳华。

  但愿良人从此长久,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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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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