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软软的声音带着疑惑,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似是奇怪他的出神,又似是在抱怨他不搭理她。
胸中气闷,心头一颤。
疾风反手扣住她柔软又白皙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十多个寒暑,他独自前行。
直至今日,唯有这个痴儿,唯有这个痴儿……阿颜不明白他为何盯着她瞧,只觉得手骨被他捏得生疼,于是不满地皱了眉头,想要挥开他的手。
可疾风的手劲极大,岂是她能挣脱的?并不聪明的她,晃了晃脑袋,却也转不出一个拍开他的办法。
眼见阿颜的面容上露出生气的意味来,疾风这才察觉自己失态,赶忙丢开了手。
只见她细嫩的小手上,已被他握出了红色的指印。
她不高兴地甩了甩双手,微微嘴望他,眼神里似有控诉一般。
就算是在被人砍了十七、八刀不知是不是就此死在荒野上的时候,他也从没有这么心虚过。
他狼狈地想要哄她,却缺乏哄人的技巧,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莫生气。
“疼,”她红着眼看他,将一双手伸到他的面前,“瑞之吹吹。”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摆起这样委屈的表情,显得不合时宜。
若在平时,疾风定是极厌烦这样矫情的女人。
然而,面前的傻女却不同。
他知她孩子心性,知她痴痴傻傻,知她脑力有残缺,心中竟没来由地升起一种疼惜来。
她固执地将小手摊在他的面前,似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疾风怔了怔,终究是不忍心违了这弱智女娃的心意,凑近她的手,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咳!”
门外突然响起咳嗽声。
疾风立刻转头,只见那青年医师正站在那里。
面上一红,恼羞成怒的疾风张口就骂:“妈的,你这庸医,不知道敲门啊?!无声无息装鬼啊?!”
那青年不怒反笑:“喂喂,我说阁下,这里好像是我家嗳。”
“……”疾风一时气结。
他的确是寄人篱下没错,更何况,昨夜若非这青年相助,他这条腿定是要废了。
见他无言以对,青年笑了笑,轻声唤了一句“阿颜”。
女娃立刻跳到他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笑眯眯地唤:“老头儿。”
这个动作让疾风不悦地眯起眼,忍不住重重地“哼”出一声来。
青年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淡淡一笑。
随即,他掏出一个瓷瓶,向阿颜笑道:“张手。”
阿颜依言照做。
青年将两枚黑色药丸倒至她的手心。
阿颜苦着一张脸,盯着手心里的药丸,最终却还是一仰脖子将之吞了下去。
“乖。”
青年赞她一句,随后转而望向疾风:“看在我家阿颜的面子上,这段日子,你便在这里养伤好了。”
疾风又是重重一哼,斜他一眼:“你当老子稀罕?”
话音刚落,就见阿颜欢天喜地地奔了过来,搂住他的胳膊摇晃着,笑吟吟“瑞之,瑞之”地唤他的名。
要走的话是再也说不出口了,可疾风的嘴却是硬的。
他冷哼:“看在笨丫头的份上,老子就委屈委屈,在你这寒酸地方住上两天。”
青年并不生气,只是笑了笑:“乡野郎中,杜伯钦。”
疾风当然明白对方的自报家门或许并非实情,正如同他绝非是普通的乡野郎中。
他连拳也不抱,只是冷冷应了一声:“老子疾风。”
他刚说完,阿颜又笑眯眯地唤他一声:“饿,瑞之,吃饭!”
杜伯钦闻言大笑出声,惹得疾风烫了耳根,狠狠瞪她一眼:这蠢丫头,又拆他的台!
小镇上的日子不比城里繁华忙碌,更不比江湖上步步惊心。
镇子里的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直是清闲得紧。
原本是个夜猫子的疾风,不过住了十日,便觉得闲得全身不自在,似是骨头眼儿里都懒散下来。
每天睡醒了,便见那傻傻的小丫头张罗着白粥和馒头。
等吃饱了,便只能干坐着——他那条腿儿这德行,想不坐着也不行。
他也曾想拄着拐杖出门遛遛弯,却被杜伯钦淡淡一笑:“请便,尽量,随您乐意。
只是到时候残废了,莫要说是我医术不精。”
被对方这么一堵,疾风也只有冷哼一声,打消了外出的念头。
他虽然嘴上并不待见那姓“杜”的,但是他却也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他当然明白自个儿的腿伤全靠杜伯钦医治,否则定要落下病根,说不准就是个残废的命。
疾风嘴上虽从不说,心里却是存着感激,暗暗打定了主意:将来定要还了他这份人情。
总而言之,这短短十日,却差点将疾风憋出了病来。
幸好有个阿颜,成天乐呵呵地跟着他转,“瑞之、瑞之”的不离口,算是这些日子来他唯一的乐趣了。
瞧得久了,才察觉这个傻丫头,真是痴得可怕。
行为举止,简直就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般。
更要命的是,她还记不住事。
那姓杜的先前叮嘱的事儿,她一转身便能给忘得个干干净净,只能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儿,于是便伸手敲着脑袋拼命去想,却也怎么想不出。
每每看见她那困惑的神情,疾风就觉得心里有点酸。
是,看她犯傻是他唯一的乐子,但是一想到好好的一姑娘,竟是痴儿,又觉得可怜得紧。
真不知道老天怎么狠得下心,让她得了这种毛病。
“好了好了,别捶了,再捶就更傻了!”
见她又在捶脑袋,疾风赶紧伸手拉住她,制止她自虐的动作。
听他说她“傻”,阿颜有些委屈地抱怨:“阿颜不傻,我只是记不住了……”说着,她又要抬手敲头。
疾风忙摁住她的两只胳膊,敛眉道:“记不住什么?记不住刚才杜伯钦让你做什么?”
“嗯,”阿颜乖巧地点了点头,“老头儿刚才说……刚才说……”嘀咕了半天“说”字,却又说不下去了。
疾风看着心疼,没好气地冲了一句:“说屁!有什么事儿那姓‘杜’的自己不会做?非要折腾你?别理他!”
阿颜固执地摇了摇头:“老头儿说的,阿颜得听。”
这一句,听得他心头没来由地一阵不爽:“他说的得听,我说的就不用听了?”
话刚出口,疾风就后悔了: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种怪味儿。
他重重地咳嗽一声,露骨地转移了话题:“我渴,替我拿点水。”
阿颜毕竟是傻,被他这么一忽悠,立刻就奔出去提茶壶。
正奔到一半,看见地上被她踩倒的草药,她“哎呀”一声,赶忙蹲下去,用手将土拨开,又将那小小的草药苗儿,向土里插了插。
折腾了好半天,才让那原本软蔫了的小苗儿力了起来。
素净的小脸上,漾起明媚的笑容来,她转身冲依在门边的疾风挥手:“瑞之,瑞之,我记起来了!老头儿让我整草药呢!”
这一头的她,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兴奋的笑容漾了满脸。
而这一头的他,却是黑沉着一张脸,皱着眉头瞪着她猛瞧,恨不得将人抓来狠狠打一顿。
他这一张黑脸,就连不懂得察言观色的阿颜,也能瞧出些不对劲儿来。
笑容凝在她的面上,她轻声问:“瑞之,你不高兴吗?”
废话!高兴才有鬼!这蠢丫头,记起了姓“杜”的吩咐,却把他的交代忘了个一干二净!疾风不爽地磨牙,但终究没将这番心声说出口,只是狠瞪了她一眼,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屋里,拖着坏腿坐回凳子上。
阿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间生了气,一双沾着泥的手也来不急擦擦,便急急地奔进屋里来:“瑞之瑞之,你怎么了?腿又疼了么?”
说着,她绕到他的身前,晃着他的胳膊问。
见她的面容上满是着急的神色,原本还想装个拽样儿的疾风,却终是说不出狠话。
一垂眼,便见自己的衣袖上给这傻丫头蹭了满袖子的泥,他又好气又好笑,故意装作恶狠狠的模样:“把手伸出来!”
阿颜下意识地畏缩了一下,偷偷瞄着他的脸色,慢慢地伸出手来。
疾风高举右手,作势要打。
阿颜吓得赶紧闭起眼,可等了半天,也等不着落在手心上的板子。
下一刻,温暖而粗糙的手抓住她的手腕。
再然后,便是湿布的冰凉触感。
阿颜偷偷地将眼眯成一条儿,偷瞄他。
只见那人皱着眉头,正抓着随手从灶台上拿来的抹布,替她擦起手上的泥巴来。
先前的胆怯一扫而空,她瞪大了眼,笑嘻嘻地看着他。
疾风被她盯得不自在,又是恶言恶语:“笑屁啊笑!”
语气虽臭,却已经吓不倒阿颜。
她干脆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板凳上,将一双手凑近他的面前:“瑞之好!老头儿不好!”
“哦?为什么?”
他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漫不经心地应声。
这蠢丫头玩得连指甲缝里都是泥巴,他还得给她挑出来。
“老头儿好久好久都不帮阿颜擦手了!”
疾风挑眉:“好久?”
“是啊,”阿颜忙不迭地点头,“好久好久了,还是阿颜好小的时候,老头儿带阿颜来这里玩,还帮阿颜擦手。”
疾风怔了怔:凭这痴儿的记忆力,他对那个“好久好久”不报什么精准的希望。
但是光听她那句话,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寻常:听她之言,是杜伯钦将她带来此处的?那她的生父生母呢?他与她似乎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他也并非从小将她带大。
“喂,笨丫头,你家老头儿带你多久了?”
阿颜想了想,又望着他摇了摇头:“阿颜不记得了。”
疾风挑眉。
片刻后,他换了一个问法:“那你知道你今年几岁么?”
她从他的手掌中挣脱,翘起拇指和小指,在他面前比了一个“六”的数字,笑眯眯地说:“阿颜今年六岁了!”
果然,这笨丫头脑中有疾,还只当自己是六岁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