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扶起儿子,走向门外。
突然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只是沉声道:“你们还愣着做甚?”
薛、沈二人先是一惊,随即面面相觑,终是露出喜色来。
二人慌忙起身,冲江逐浪抱拳道谢,继而直追向宫紫仁的背影。
“喂,姓沈的!”
江逐浪冲那四人离去的背影,高声道,“你还欠我十声驴叫呢!”
只见远处那人转过身来,挥了挥手臂,似是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
见那身影越走越远,江逐浪撇了撇嘴,笑骂一声:“呸,小气!”
转过身来,她笑望陆一逢,轻笑道:“哎呀呀,抱歉抱歉,让陆兄久等了。
逐浪在此,先给陆兄赔个不是。”
他终于将眼从剑柄上移开,抬眼望她,冷冷道:“你若真知‘抱歉’二字为何物,便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耶?此话怎讲?”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将视线停于她那左袖之上,沉声道:“谁做的?”
“哎呀呀,这个……这个嘛……”她右手摸了摸后脑勺,打着“哈哈”。
然而,在他紧迫盯人的目光之下,她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实话:“呃,这是给……给我……给我自个儿砍的。”
“……”他敛紧了眉头,死死瞪住她,仿佛从来不认识她的模样。
“哎呀呀,陆兄,你这个眼神,让逐浪我很是胆战心惊啊……”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企图勾勒出一抹笑容,可是在他那恶狠狠的目光之下,终究是笑得心虚。
“……”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啊,陆兄!”
她慌忙拉住他,陪笑道,“陆兄莫怪!逐浪绝对并非消遣陆兄,只是……只是……”
“只是消遣你自己,是么?”
他冷冷道,“江逐浪,你拿自己的命不当命,那是你的事情。
想找死可以,莫要害人!”
“呃……”这一回,她是哑口无言,无从辩驳起,只能干笑两声。
“……”他望她半晌,终是放缓了语气,“为何?”
“这个……”江逐浪转了转眼珠子:若说事实真相,他非但要将她骂个狗血淋头不可,说不定还会去找沈高崛他们的麻烦。
于是,她故作一副苦瓜脸:“这个,实在是逐浪运气太差,被毒蛇所咬,于是只好自断一臂,好保这一条烂命了。”
“哦?”
陆一逢挑眉:她当他是瞎子么?!当日,那断臂被史非花送来之时,全然并无半点青紫或发黑的异像,怎可能是中毒所致?!他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那伤口可有处理干净、好好包扎?”
“哈,”见瞒天过海,她大笑道,“陆兄放心,薛兄的包扎技术甚是高明!”
“原来与他有关。”
陆一逢立刻沉下脸来,转身便要向门外走去。
见此情景,江逐浪方知自己说漏了嘴,连忙以独臂拉住他:“陆兄,其实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一时意气用事……”接着,她便将与薛、沈二人打赌之事,一一与陆一逢说了。
他越听,脸色越是难看。
说到末了,他整张脸已是乌云密布、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从未见过他一张冷脸竟会有如此具杀伤力的时候,江逐浪小心地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嘿嘿”地干笑两声,笑声甚是勉强:“陆,陆兄……这个……这一番罗刹面孔,吓煞逐浪了。”
“你也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
他狠狠地瞪向她,“我看你根本是犯了疯!”
“耶,陆兄,你怎么骂人呢,注意形象啊形象!”
遇见她,再有形象也变得没形象了!陆一逢低咒一声,刚想好好训斥她一顿,却见她一双黑眸望着他,表情甚是无辜:“陆兄,我饿了。”
“……”他瞬间无力。
斥责的话憋在肚中,却无从说起,只能无言,狠狠瞪她。
“陆兄,”她用右手拽了拽他的衣角,抬眼微笑道,“我想吃烤鸭。”
“……”他无言,只是以一副见鬼的表情望她。
然而,静默半晌之后,他终究是将千万句训词,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走吧。”
深蓝的天幕之中,日头已落,却尚有微光。
而一轮圆月,则自东方初升,甚是明亮。
寂静的街道之上,只见两个人影,并肩而行。
其中那个矮些的,边走边晃悠,像是浑身没骨头一般懒懒散散。
晃着晃着,便一手扯住了旁边那个高壮男人的袖子,摇晃着对方的胳膊,道:“好饿啊……饿得都快走不动了。”
“江,逐,浪,”夜空中传来某人咬牙的声音,“你给我收敛点!”
“耶,陆兄,逐浪我一向都是很懂得分寸的啊。
话说,还有多久才到客栈啊?”
“……快了。
走吧。”
迷迷糊糊当中,只觉得眼前一片耀眼白光,刺得双目甚是难受。
她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住了头,黑暗让睡意再度上涌。
可刚窝了头不久,就觉得被窝之中满是难闻的酒气,几乎让她喘不气来。
江逐浪这才想起:昨夜他与她回到客栈饱餐了一顿之后,她犯了酒馋,要了一坛杜康。
而他竟然难得地没有阻拦,任她喝了个过瘾。
不过,估计当她“醉酒神功”发作之时,他毫不客气地一手刀下来。
于是到了现在,后颈子还这般隐隐作痛。
她一手摸了摸脖子,一边掀了被子,一咕噜爬起来,直起身子。
睁开眼,只见风拂动窗帘,让明媚的阳光从窗框中直射进来。
“难怪这么亮。”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伸了一个懒腰——然而,只有右手完成了这个动作。
她微微一怔,低头望向被包得严严实实、只剩下半截的手臂,不禁在唇边勾勒出苦涩的弧度。
起身,下床,单手披了衣服,只是腰带无法系紧,只能粗粗地缠在腰间。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走至铜盆架子那里,伸手捧了把冷水,擦了擦脸。
然后,她“吱呀”一声打开房门。
刚踏出门口,便见到陆一逢正坐在不远处的桌旁,一边喝着茶,一边刻着木雕。
“哈,陆兄,早啊!”
她笑着打了招呼。
“嗯。”
他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陆兄当真是惜字如金啊。”
她一边调侃道,一边径直走到桌边,刚想坐下喝口茶,却被他伸臂拦住。
“怎了?”
江逐浪微讶地望他。
只见他敛了眉头,移了身形正面对她,一言不发,只是伸手为她系好腰带。
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暖洋洋,有种年幼时偷喝到蜜糖水似的窃喜。
她笑在唇上,笑在黑亮的眼眸之中:“哈,有劳陆兄了,”他斜眼瞥她,冷哼道:“你若知道‘客气’二字,天上便要下刀子了。”
说罢,他已将她的腰带结好,丢开手去。
而江逐浪则顺势将左臂的空袖管腰带中,免得晃悠悠得碍事。
这个动作,看得陆一逢心头一窒。
别过了脸去,他再不望她,只是专注于雕刻手中的木猫儿。
“耶,陆兄,难不成你都是随身带着木料的么?”
江逐浪坐定在他左手侧的位置上,望着他手中刻刀之下逐渐成形的木猫儿,好奇问道。
他瞥她:“若不是昨日醉酒大虫又发了癫儿,劈了一张桌子,这里又怎会有废木可雕?”
“呃……”听这一句,她登时没了言语。
瞄了一眼店小二,只见他正站在门口,不时打量这边,眼神中颇有惊恐之意。
她先前还在奇怪小二哥今儿个怎么都没来招呼呢,原来如此。
江逐浪面子有些挂不住,只好以喝茶的姿势,将茶杯举得高高,掩饰了尴尬的表情。
一时之间,只听得刻刀在木块上划过,所发出的微弱声响。
她以右手托了下巴,静静地看着他雕刻木猫儿的动作,只觉得浑身懒洋洋地,眼帘微微耷拉,又有些困了……“咳。”
他清咳一声,将她从半梦半醒之间拉回了神智。
睁开眼,只见眼前的桌面上,蹲着一只眼蒙胧、憨态可拘、似是微醺模样的木猫儿。
“耶?!”
她立刻睡意全无,“这不是……”
“咳!”
他又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只见他埋头刻着手中的木猫儿,也不看她,状似无意地道,“今儿早上刻花了的废品,留着无用,你拿去罢。”
“骗,人。”
她望着他笑道,单手执起了木质的醉猫儿,放在手中把玩,细细端看:微眯的眼,迷离的神情,这神情,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这一尊木猫儿,她向他讨了三年,而今日,他终究是送给了她。
“哈!”
她将木猫揣入了怀中,大笑出声,“丢了一条膀子,能换来这三年来陆兄你第一次松口,值得!”
此言一出,立刻招来陆一逢的冷眼。
眼看他沉了脸,又有转身欲离开的趋势,她忙拉住了他,笑道:“哎呀呀,陆兄,脸皮怎地这般薄,连句玩笑话儿都说不起,莫不是当真成了‘陆姑娘’?”
他冷哼一声:“好冷的笑话。”
“耶,逐浪自知不够风趣幽默,不过陆兄也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啊,很是伤人哪!”
她笑着道,一边为他斟上一杯茶。
他伸手接过,手指触及对方。
他刚要反驳,却忽然额前成川,瞪着她:“手怎这般烫?”
“天热了嘛,”她笑着解释道,“逐浪三伏天出生的,所谓‘火烧心’是也。”
“我看你是好个‘玩火者自焚’。”
他冷言。
“哎呀呀,陆兄,你又在咒我了,”她右手捂胸,一副受伤模样。
然而下一刻,她便笑盈盈地望向他,笑得满面春风得意,“刚才那句,逐浪我能不能当作是陆兄的关切之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