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家宴,靖宁侯府客厅中宝鼎喷香,瓶花如笑。
酒过三巡,卫蘅便告退出来,念珠儿与木鱼儿陪着,缓缓走过回廊。明月皎皎,庭院中竹影摇曳,淡墨如画。
木鱼儿道:“今年月亮格外圆,家里人也齐全,真好。”
卫蘅笑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见家人长相聚守是人人心中都求的。”
一旁守门户的婆子看到她们三人,提着灯笼笑嘻嘻送过来。
卫蘅道:“这样好的月色,用灯笼是多此一举了。”又含了笑对婆子道:“这位妈妈辛苦了,大节日的还要值夜。”
婆子笑着回道:“主子恩典,今天值夜的额外加了不少赏钱,何况再过一个时辰就有人来换班,误不了我们一家子团圆吃酒。”
卫蘅点了点头。
她们才要回转锦云斋,忽听卫柏在后面叫了声阿蘅。
卫蘅住了脚步:“哥哥,怎么出来了,酒席还未散呢。”
卫柏道:“你明日要出门,我不放心,有些事要嘱咐你。我陪你回锦云斋去。”
卫蘅闻言眼神暗了暗,勉强笑道:“是”。
卫柏如何看不出她心中忐忑,温言安抚道:“阿蘅放心,会没事的。”
一行人不再说话,默默无语,回到了锦云斋。
刚转过影壁,就听有人咳了一声。
卫柏反应如电,旋身挡在卫蘅身前,喝到:“是谁?”
梧桐树后,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明月如镜,清辉遍地,照的眼前人容貌分明,卫蘅如遭雷击,这俊朗的眉目,凉薄的唇色,不是陆湛又是何人!
陆湛目不转睛凝视着卫蘅,目光缱绻温柔,他柔声道:“阿蘅,我回来了。”
卫蘅脑海中一片空白。
卫柏上下打量了一下陆湛,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安平侯爷,深更半夜偷入别人家的府邸,不知有何见教?”
陆湛默了默,对着卫柏长揖道:“卫兄,我是为阿蘅而来。”
卫柏眯了眼,侧头瞧着他,语带嘲讽:“哦?莫非是侯爷衣锦荣归,特来对着下堂妇炫耀一番,让她后悔没做成侯夫人?”
陆湛忍了气,转头看向卫蘅:“阿蘅,我特地赶来,想跟你说几句话。”
卫柏瞅了一眼自己小妹,却见她退了几步,摇了摇头。遂沉声道:“侯爷,露重更深,休要委屈了您这尊贵之身,请回罢。”
陆湛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讽刺之言,只管痴痴凝视着卫蘅,睽违经日,多久了?自己没有好好看过阿蘅了。他的目光一寸寸贪婪的从卫蘅面庞上掠过,似颦秀眉,凝波秋水,还有那水色饱满的樱唇,让他魂牵梦萦,无时或忘。
卫蘅见他定定看着自己,眸子中宛如有簇簇火焰,迫迫灼人,情不自禁又退了几步。
陆湛苦笑了一声:“阿蘅·····,我····。”
他这里期期艾艾,忽听有人怒喝:“陆湛,你竟然还有胆子来侯府?”。
怒气冲冲,正是卫栎。
他长剑出鞘,剑尖寒芒在月光下流转不定,直指陆湛,满面怒容,更掺了些憎恨之色:“既然你今天来了,欺负阿蘅的旧账正好可以算一算。”
陆湛并不躲闪,他看了看卫栎手中的长剑,又侧头瞧了瞧卫蘅,柔声道:“阿蘅,我做错了许多事,你若是肯听我把话说完,我受了这一剑又何妨。”
卫蘅咬唇不语。
卫栎冷笑道:“你假惺惺作态给谁看,当我真下不去手不成?”
陆湛却不理会他的挑衅,只管凝望卫蘅。
卫栎越发恼怒,挺剑刺向陆湛的胸口。陆湛却当真不躲不闪,卫柏见状,左臂屈肘,撞在卫栎的右臂上,剑锋一偏,从陆湛肩头划过,登时鲜血长流。陆湛脸色一白,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卫蘅大急,扬声叫道:“哥哥。”
她樱唇微颤,向陆湛道:“侯爷受了伤,且去包扎一下。您有什么话,卫蘅洗耳恭听就是。”
陆湛一只手按住肩头的伤口,看着卫蘅冷淡疏离的模样,一颗心渐渐沉下了去。
陆湛这是第一回进卫蘅的闺房,只见翠帷高挽,绣幛低垂,几上美人觚内插着时兴花卉,一室之内,芳香隐隐。比起她在兰藻院的卧房,少了些大方冷清,却多了些女儿家的柔美与活泼。
卫蘅面上神色淡然,请陆湛坐了。转头对卫柏卫栎道:“哥哥,有些话,我想跟陆三爷单独说说。”
卫栎才要出言反对,卫柏却只说了个“好”字,便拖了卫栎出门而去。念珠儿跟木鱼儿对视一眼,也默默退了出去。
室内再无旁人。
卫蘅一双明眸水波不兴,望了望陆湛,开口道:“侯爷。”
陆湛舌根发苦:“阿蘅,别这么叫我。”
卫蘅笑了笑:“陆三爷。”
这样的彬彬有礼,这样的冷漠疏离!
陆湛怔怔凝视着卫蘅,明明彼此只有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
卫蘅表面上冷静自若,心思却是翻腾不已。是怨?是恨?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不堪过往不是一纸和离书就能彻底抹去的,也不是一字不提就能彻底遗忘的。她指甲用力,掐了掐掌心:“三爷深夜造访,有何见教?”
烛光摇曳,即便陆湛再自欺欺人,也看得清楚卫蘅面上的冰雪之色。
他张了张口,却发觉心底的柔情蜜意一个字都无法说出。
半响,他才哑声道:“阿蘅,你回来罢。”
“回哪里?国公府?”
陆湛点头。
卫蘅忽然想笑,她的目光变得冰凉,樱唇一弯:“三爷说笑了,莫非你不知,卫蘅早已自请下堂,跟陆家再无干系。”短短几句话,却满满都是自嘲。
“不,”陆湛咬牙道:“阿蘅,你既然嫁了我,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妻子。”
卫蘅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笑声清脆如珠走玉盘,语气却冰冷彻骨:“ 陆湛,你以为我在经历了那么多不堪的过去,还会回到国公府那个牢笼不成?回去看你美妾在怀,左拥右抱?回去继续被你冷落难堪,孤苦寂寞,耗尽一生?陆湛,你凭什么以为我卫蘅会无怨无悔,召之即来,再回头跳进无间地狱,不得超生?”
陆湛听卫蘅声声指斥,眼中浮现出无尽的愧疚和深沉的悲哀:“阿蘅,以前都是我糊涂,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薄待了你。珠珠儿,自始至终,我心悦的从来只有你一个。”
“心悦我?”卫蘅冷笑道:“心悦我,就是让我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心悦我,就是恶言恶语羞辱我?这种喜欢,卫蘅福薄,消受不起。”
陆湛踏前一步,握住卫蘅的手,眼中都是乞求之色:“阿蘅,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用我这一辈子好好补偿你。”
卫蘅甩开陆湛的手,退后两步,轻轻摇头:“晚啦,陆湛。当初我被你赶出和气堂,还心存了一丝可笑的指望,只盼你是醉不择言。可是,陆湛。”她直直看进陆湛的眼中:“之后我三天三夜昏迷的时候,你在哪里?可曾有过一丝担心?又可曾有一次询问过我的病情?陆湛,你知道吗,我醒过来知道这些的时候,就明白了,原来你是真的厌弃我。再后来,你纳妾之夜,冲进我房中说得那些话,更让我明白,你恨我恨到何等地步!”卫蘅笑容惨淡:“陆湛,自那以后,我才知道我嫁进国公府就是一个笑话,我们的缘分被你亲手一点一滴抹杀了。”
陆湛心痛如割,颤声道:“阿蘅,别这么说。你忘了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桃林共骑,寺中品茶,耳鬓厮磨,这样深的缘分怎会被斩断?”
“当初的日子?陆湛你自己可清楚,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喜欢我多少? 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彼时轻怜密爱,后来便弃之如敝履?恐怕正如你自己说的,我只是你的一个执念,不解开就是一个死结。你笃定我对你心存愧疚,又藏爱意,算定我必会嫁你。可我嫁过去之后,你的执念彻底消解了,才会对我那样无情。而我,却沉迷于曾经珍之重之的那份喜欢中,一味的委曲求全,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卫蘅苦笑道:“自己低到尘埃中,自然也会像尘埃一般,被人任意践踏。再多的喜欢,能禁得起这样的漠视和鄙夷?它呵,终究在一日日的折磨中消失殆尽了。”
陆湛脸色惨白:“阿蘅,我错成这样,你再不肯原谅我吗?”
卫蘅摇摇头:“不止你错啦,我自己也犯了错。”她不再看陆湛,偏了头看向窗外皎洁似水的月光:“当初少不更事,只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了,无论你要如何,我都觉得满心欢喜。可你是个什么性子,我终究不了解。你想,我若是真的明白你,既然曾经弃你嫁了别人,便绝对不该再嫁给你。你这样的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怎么会为我破例?那时候,你是真的厌弃我,才会对我不闻不问。这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你。”
顿了顿,卫蘅又慢慢道:“不喜欢了,才不会理会他的喜怒哀乐。陆湛,你知道吗?你出征前在我房中跟你的姨娘们上演恩爱的戏码时,我只觉迷茫,却不曾激起嫉妒之心。再后来,你受伤的消息传回国公府,我抚心自问,心中居然没有痛楚怜惜之情,我就彻底知道,卫蘅对你的喜欢已经烟消云散,一丝一毫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