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十一年四月初八,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然而就是在这么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微小到足以被忽略不计十分平常的“小事”,而恰恰是这样一件小事,在时光冲刷过的浅滩上,留下了巨人行走时最初落下的一个脚印。
正是在这一天,李妍年的无名饭庄开张了。
早在三天前,装修一新的库房临街的门板上,就挂出了“即日开张,欢迎惠顾”的朱漆木牌。在码头上做活的苦力们也早早得到了消息,就等着饭铺开张这天来瞧热闹。倒不是想等饭铺开张的时候来捧场,而是想一睹这饭铺东家的真面目,看看到底是哪家的饭养出了这样的痴货。
借之前跟李妍年搭话的齐老三之口,全码头的苦力都知道原来这里的布行库房很快就要改成饭铺开张做生意。和齐老三一样,在码头上干活的没一个看好这个生意的,全暗搓搓地等着看饭铺东家的笑话。因此饭铺的开张牌子一挂出,消息立刻就在码头上就传遍了。
顾明远自然也不例外。
他已经从他大哥顾明德那里打听过,这个月宣纸书肆里要一万一千六百张,李家也是眼睛都不带眨的把货都给供上了。招财和进宝这些天可都留神看着李家的动静,李家兄妹两个不是忙着新店开张的事情,就是窝在李家村里不动弹,从没见他们去哪里要过货,更没见过有哪家的车队进过李家村。
供给书肆的纸,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而且,她的饭铺马上就要开张了,他也没听说李家问哪个米行要过米。
这李家兄妹身上,实在是有太多的谜团。
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李红豆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听说,今天便是他们饭铺开张的第一天,顾明远忍不住好奇,没有进过米,到时候他们怎么空手做出白米饭来?
原本以为李家饭铺大米的货源就已经足够让他惊奇,但顾明远还是放心得太快,到中午时候,招财和进宝飞奔回报来的消息,才真正让他大吃一惊。
“什么?一文钱吃到饱?”顾明远失态地忽地一下惊坐起身,“她疯了?这个价钱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不得亏死?”
招财和进宝两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还是招财站出来说道:“回三少爷,这个小的们就不清楚了。就是中午看他们端了蒸笼出来,吆喝的口号就是一文钱吃到饱。”
进宝补充说道:“不过只是今明两天。等大后天店里米饭的价钱就回到三文钱的定价,不过还是吃到饱,不能外带,只能堂食。”
“外带?堂食?”顾明远咀嚼着这两个听来十分陌生的字眼,出神道。
招财连忙解释:“不准外带,只能堂食说的是吃饭的只能坐在店里吃,吃饱了算完,不能再另外打饭带走。三少爷,您说这种卖法,李家怎么可能亏得起啊?那些干力气活的,可个个都是无底的饭桶,光吃饭也能吃个三两斤的主儿啊。”
进宝也咂嘴:“小的也想不通,哪有做生意的这样上杆子的送钱给人,做亏本生意还做得这么高兴的?”
顾明远实在想不通李家饭铺能如此低价的原因,揪住几个点追问道:“他们店里这会儿人多么?卖的米饭是什么样的,有没有掺了沙粒,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招财看一眼进宝,吞了口口水才小心翼翼地回道:“看热闹的人多,开始那些苦力还不肯信,怕进去了吃了饭出来又要加钱,但架不住李家的小姑娘实在能说,店里的价钱也着实便宜,后头要吃饭的险些把门都给挤破了。不瞒三少爷,您让我们两个去打探消息,我们想着怕您也要问起这店里卖的米饭如何,所以斗胆,也在李家的饭铺里花了钱,尝过一晚白饭……”
顾明远没追究他们两个身为顾家饭庄的人,到别家饭铺消费这一条,只淡声问道:“有多少成大米?”
这是笃定了李家饭铺白饭卖得便宜,全是占着东西次的意思了。
招财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小心斟酌着回话道:“十成十的白米饭,没一颗陈的,也没一粒杂的……”
这下子顾明远是真的惊呆了:“怎么可能?”
进宝说道:“三少爷,是真的。小的们句句属实,没一句欺哄您的。那李家饭铺里卖的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白米饭,论品相味道,小的估摸着跟咱们米行里中上等的大米不相上下……”
招财还道他是不信,出馊主意道:“三少爷,您若是不信,要不明天小的再去他们店里,偷偷藏一坨米饭来让您看看?”
顾明远瞪了他一眼:“我自己去不成么?还得做贼?”
招财有些小委屈,小的这还不是担心那些苦力冲撞着少爷么,简直是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行了,你们两个都先下去吧,这事儿我再瞧瞧情况,有什么吩咐再唤你们就是。”
招财和进宝两个应了声,干脆地转身出去了,留顾明远一个人在书房里苦思不解,心里暗暗打定主意,等过了他们开业的头三天,无论如何也要抽空去李家饭铺上看一眼。或者,李家兄妹打的是这样先好后次的算盘也不一定呢。
且说码头这边,李妍年、黑豆、张大宝,还有扭捏了几日,最后终于点头同意来李家铺子上帮工的张婶,一共四个人,四月初八这天中午,却整整蒸了两百多斤的大米,累得腰险些都要断了。
原因无他,来店里吃饭的人实在太多了。
开始还只是齐老三那帮人看热闹,被李妍年拱着赌气进店吃饭。到后头围观的众人见他们几个扒饭扒得碗朝天筷子齐飞一脸满足的样子,也心动得不行,嘴里嚷着“不就是一文钱嘛爷也吃得起”,朝收钱的李妍年扔了铜钱,便急冲冲地拿了碗就往盛饭的木桶那里涌。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很快,吃饭大军越来越壮大,到后来,连相隔了三四条街的住户都闻讯而来。一文钱上好的白米饭无限吃到饱,这样的诱惑对于手上只有几个闲钱,大件也买不起的小老百姓来说,却是个触手能及的小奢侈。前头吃饭的战斗力惊人,一直没有放下碗筷,后头挤来的人又来,两下冲击下,蒸饭的米倒是还有,李妍年问系统买的那点餐具却是不够用了。
虽说李妍年完全可以再问系统现买些碗筷,但她看着店里挤挤囔囔,已经完全没有落脚之地的拥挤现状,当机立断地朝后来的几位客人满是歉意地说道:“几位叔叔伯伯,不好意思,小店今天新开张没有经验,店里准备的碗筷已经不够用了,你们也能看得到,里头第一批吃饭的都还没出来,这碗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空的。小店明天中午也还是这个价格,几位叔叔伯伯不如等明天再来?实在是很抱歉。”
后来的几人相看一眼,其中一个微红着脸站出来说道:“不打紧,只要米饭还够就行,我们等着。”
李妍年看他们身上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的衣裳,顿时明白了些什么:“现等只怕还要很久。后厨还有新蒸的一屉米饭,几位叔叔伯伯要是不怪罪,能否将就一下,跟我去后厨直接拿饭勺捞着吃?后厨里只有我们铺子里帮厨的一个婶子,只管蒸饭的。叔叔伯伯们应该都是住得亲近的邻居吧?”
刚刚出来说话的中年男子脸上又红了下,明白眼前的小姑娘是替他们考虑,在后厨吃饭,既能立时饱腹,又避免了人前显眼的尴尬,毕竟拿着打饭的饭勺吃饭不雅。
当下点头道:“姑娘说得没错,我们都是作坊里的雇工,东家中午不放饭,听说你们这边铺子新开张,价钱便宜的很,就一起过来瞧瞧。那就听你的,我们几个一屉饭也够吃了。”
李妍年微笑着从他们手里接过铜钱,叫了黑豆一声,让他在前头看着点,自己领了人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忙着蒸饭的张婶看见她,下意识地就要起身,李妍年连忙将人按住了:“婶子,您忙您的,外头没座了,我就领着这几位往您这里来了。”
一面又朝几人笑道:“几位叔叔伯伯,招呼不周,还得难为几位到这边坐,为表歉意,我替我们东家送一碟子酱菜,东西不值钱,纯当一点心意,叔叔伯伯们莫怪,莫怪。”
说着从橱柜里端出一盘放了半包涪陵榨菜和两小包萧山萝卜干,外加五六块红油腐乳的咸菜碟子放到几人面前。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说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李妍年朝几人点点头:“外头还忙,东家没多请人,我就不在这里招呼几位了,有事您叫我就成。”
“欸欸欸……”那人连声应着,目送李妍年推门出了去,回头才朝同伴叹了一声,“这姑娘真是心善,给咱们留了面子不说,还特意送了这么些咸菜。”
另一人感慨道:“一文钱的生意,做得倒像是一两银子的生意一般,这铺子的东家,可真能带人。”
五人中年纪最长的老者说道:“不说了,赶紧吃饭。吃完饭,铺子上还等着开工。晚了东家又要扣工钱了。”
一提到自家东家,众人脸上都有些不得劲,许是真怕被扣工钱,当下谁也没再说话,呼哧呼哧地甩开腮帮子抡着饭勺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