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君最后还是走了,带着满肚子的白米饭和犹豫不安。
黑豆趁机问道:“二妞,你刚刚和徐子君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妍年淡声应道:“哥,正如你方才所听到的一样,我想走海上这条路子。”
黑豆惊讶不已:“为什么?咱们现在不是饭铺开得好好的,你折腾这么多图啥?钱咱们也够用了呀!”
李妍年郑重说道:“哥,你错了。钱这个东西,是没有够用的日子的。而且,我让徐子君坐船去海外,也不仅仅是为着赚钱。有些事情,我现在也没办法和你说,但哥你信我,我做事都是有理由的,也是为着咱们家好,你放心,等时机到了,你自然会明白的。”
黑豆听得云里雾里,但看李妍年神色严肃,并不似心血来潮开玩笑的样子,也明白她自从上一回重病清醒之后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多了很多秘密。他自然又将自家妹子严加保密的出海计划归咎于保佑着她的那个“神仙”,或许“神仙”对她另有暗示也说不定。
黑豆只好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但是二妞你得记住,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为难事儿只要你肯说,哥一定会帮你的。”
这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但李妍年还是深受感动。她肃色道:“我知道哥你对我最好,我一直记在心里的。咱们在厨房里也耽搁了好一会儿了,外头就舅舅和张婶两个人,只怕是要忙不过来。先不说这些了,咱们出去看看。”
说着,李妍年推着黑豆出了来。不是她信不过黑豆,只不过出海这事她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跟他说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托上回的帝王蟹李妍年犯了忌讳一事的福,事后她格外留心这世界的朝代信息,听听旁人的闲聊,趁着上米行进货的时候到邻街书肆里看看杂书,自己这么琢磨了半个来月,才总算弄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历史朝代。
或者更确切的说,拐了弯的平行历史时期。
这个时代的唐朝皇帝李隆基估计是个穿越帝,奉行与民休养的太平政策,颇有几分旧汉时“无为而治”的治国哲学遗风。这个世界的唐代,历史上再没有留下什么父子同争一女的丑闻,也没有艳绝千古,留下无数传奇的杨贵妃,安禄山和史思明更是一早就被唐玄宗寻了机会一一除去。
但讽刺的是,没有扰了唐朝气运的安史之乱,皇太子李亨继位登基之后,还是有别的武将藩王跳出来成全了历史的车轮轨迹。被周李之乱颠覆了的唐朝只延续了七十多年,甚至比原来历史上的唐朝命数还短了三十年,期间中原陷入几十年的混战,江山最终为赵宋所代。
但开国皇帝,却不再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匡胤了。
所以理论上来说,李妍年算是生在宋代,却又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赵宋。旧唐的灭亡让她深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亡唐的就算没有安史之乱,也会有周李之乱,刘梁之乱,总归历史的车轮轨迹,在偶发事件的影响下,或许会稍稍偏离那么一点点,但最终还是会回到命定的正轨上来。
也就是说,现在的赵宋,即便开国皇帝换了人做,即使宋钦宗不一定会出生,但该来的“靖康之耻”,总会在某个拐角处等着搭载在这艘称为命运的大船上的芸芸众生。
如今宋朝开国已有一百多年,历任七位皇帝。在李妍年的印象当中,历史上的北宋总共也只延续了一百六十多年。各方打听来的这些数字,无疑又让她心中那根揪紧了的弦又绷了些。李妍年很焦躁,万一这个时代的宋朝也跟旧唐一样短了气数,命定的“靖康之耻”提前来了,自己一介平民,就算手握系统,又能有什么办法独安其身?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当那天她听齐老三和他那几个兄弟说起顾家商船五月中又要准备往南洋去的消息时,立刻留心上了。
她不知道这个时代的赵宋会是怎样的一个覆灭过程,也不知道到时候余杭还会不会像诗中所叙一般,“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成为战乱之时安全的避风港。她只知道,在大难来临之前,她一定要多攒下银钱,多铺几条后路。厚了身家,铺足了后路,她才有本钱在乱世中带着家人立身存命。
而她心中的这些打算,这些可谓之大逆不道的杀头之言,李妍年又怎么能和黑豆说,便是说了,他只怕也是不信的,更有甚者,疑心她疯癫了吧?
所以出海的真正目的,李妍年只能深深埋在自己心中,对外,也只好哄骗黑豆和徐子君,是为着以后的商路做铺垫而已。
她也想过了,顾家的商船既然能容得下别的掮客借道分利,对于目前缺少本钱的自己是再合适不过。听齐老三说,南洋那边最喜欢的便是中原销过去的丝绸、茶叶还有瓷器。但这个是顾家最大头的生意,李妍年不打算和人争抢这份市场,不然惹了顾家,只怕是没有下回的顺风船可以搭了。
这趟徐子君要是答应替她出海,李妍年打算从系统上买些玻璃制品和香料,主要还是让徐子君先去探探路做个急先锋。等摸清楚了南洋那边市场的前景,再做应对。
当然,李妍年这些安排最终能得以实现的前提,还是得等徐子君开口,愿意拿身家性命去博一回前程。徐子君这个人虽然有些书生气,却贵在守信,有底线,他要是不去,李妍年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李妍年叹口气,收回重重心思,跟着黑豆到了前厅。不想,竟在铺子里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三少爷,您怎么会来这儿?”李妍年不解地看向穿着一身金贵月白细绸长衫,一看就不是能出现在他们这种专供苦力饭食的店铺当中的贵客。
不是她说,顾家这个三少爷,一脸淡然地站在饭屉之前,拿着饭勺专注端详的样子实在是太诡异了。他边上一圈都是浅水码头上做活的苦力,粗衣短衫,和他那身矜贵打扮形成了鲜明对比。
苦力们也不好受,东家突然出现在小饭铺里,众人顿时吃相都添了几分斯文秀气起来,脚也不抬到凳子上了,连呼吸声都放轻了,生怕重了会惊扰到少东家似的。
李妍年看着这群忽然扭捏得跟个闺阁小姐似的苦力们,再看看已经回过身来的顾明远,只觉得眼前这般景象,就算用鹤立鸡群四个字来形容,也不显得夸张。
“哦,听说你们兄妹两个在我们码头附近开了个饭铺,生意还挺红火,今天正好转到附近,便顺路过来瞧瞧。你们兄妹两个也是见外,开张这等大事,也不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做过这么多笔生意,也算是生意场上的半个伙伴了不是?”顾明远嘴角挂着个浅笑,放下手里的饭勺。
刚刚一眼看过去,他便知道,李家兄妹两个卖的白米饭,绝不是出自自家米行上的中下米。米的质地,成色,气味,无一样能对得上的。
而且就她最近几次的进货量,以及他刚刚在店铺当中观察所得,自家米行上供的米,绝抵不过他们铺子里一天半的生意所需斗数。
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李家这个滑头的小姑娘定是不肯告诉自己,他们这些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顾明远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目光绕到李妍年身上,若有所思地停留了几秒。
张大宝连忙在一旁冲李妍年使着眼色,李妍年不明所以,反而朝他笑道:“舅舅,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你忙去吧。”
张大宝原本是想让外甥女躲到厨房去,由自己来应付顾家三少爷。虽然李妍年之前也是在店里抛头露面的,但一来年纪小,二来做的都是穷人生意,没人会往穷人头上去遐想,但换做是富家少爷便不一样了。
从来丫鬟爬床,贫女求妾的闲话都是不嫌多的。
可李妍年完全没理会到他的苦心。
张大宝只好叹一口气,却并未听话地走开,装作算账的样子继续站在柜台后面,一面支了耳朵留心听他们两个要说什么。
李妍年不以为意,朝顾明远说道:“三公子客气了,不过是个小本生意,而且说起来这并不是我们兄妹俩的铺子,这铺子的东家另有其人,我们也只是在店里帮工,所以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倒劳您费心记挂着,百忙之中,还特地来铺子里看望。白费了三公子您这番心意,我倒有些惶恐了。小店腌臜,三公子您是贵人不踏贱地,还是避免久留的好,毕竟铺子里闲人多,万一冲撞了,我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五月份大少爷书肆里要多少纸张,还请三少爷代为通传一句,让大少爷早些派人来说,我们一定早些做下准备,免得徐掌柜扑空。”
顾明远听出她言语里的不耐之意,心里有些苦涩,自己好歹也是皇商顾家的三少爷,还几次三番对她示好,替她解过围,也从未深究过他们兄妹俩隐瞒的秘密,她却这么不待见自己,生怕和自己有什么牵连似的,避之不及。
这一刻顾明远倒选择性地忘了自己当时从李家村回来的路上,是怎样发愿,要以继承家业为主,不再为旁的杂事分神的了。
顾明远正要张口说什么,却听得外头远远飘来一道温柔轻快的女声:“表哥,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还不肯出来?我还等着你带我去放风筝呢!”
李妍年循着声音往外看去,这才看到铺子前头落着两顶轿子,而那女孩子的声音,就是从后头那顶刷成荷粉色的软轿里传出来的。
铺子里众人的耳朵似乎都动了动,一屋子苦力的眼珠子都忍不住落到了那轿子上去,仿佛隔着那层层轿帘,已经看到了稳坐其中的美娇娥似的。
李妍年听那姑娘叫顾明远表哥,想必是杜家的姑娘了,便笑道:“三少爷,表小姐还在等着您呢,我这就不留您了。本来按着礼数来讲,我该替我们东家请您在铺子里吃顿饭的,可您也瞧见了,这铺子着实不是能伺候得起您这样的人物的地方。我这一张嘴都显得亏心……”
顾明远眉间轻轻皱起,他倒是忘记了还有杜家的尾巴在。也不知道他姑姑是怎么想的,母亲明明已经把话都说死了,顾杜两家,绝无联姻的可能。可他这个让人头疼的表妹就是一直不死心,一有机会便要紧紧缠绕上来,真是让他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