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年弄了杯温热的红糖水给荷花,有了糖份的摄入,荷花脸色好看了些,情绪也慢慢冷静下来。
“昨天你们走后,我娘叫我留下来帮着收拾屋子,祭祖过后要收拾的东西很多,我娘大概以为我奶会留我在老屋过夜,所以没想到我后半夜还会回家……”
荷花眼里慢慢涌出点泪水,自己擦了,很是委屈地说道:“老屋那边的确也留了,可我想着家里几只猪还要好好喂,我这不回家,第二天早上我娘一个人忙不过来……谁能想到,我这半夜回去,正好听见我娘和我爹偷偷商量,拣个什么日子把我送癞痢头家去。”
“我当时听见这话,脑子都空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癞痢头是个什么人,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他烂赌,前一个媳妇还是赌输了给他绑到那种地方卖了的。我娘他们也真狠心,为着给大牛说亲事,就把我往火坑里推……”
黑豆听得气愤,啪的一下扔了手里握着的缰绳:“大伯和大伯娘是疯了吧,癞痢头都三十人的人了,做你爹都够岁数了!十两银子!就为着十两银子就把亲闺女给卖了?”
荷花满脸失望,眼神失了焦距一般,茫然道:“我就是怕会有这么一天,干活我最勤快,我总想着,家里我这里里外外地帮忙一刻都不停歇,我娘见了,总会舍不得那么早早把我许了人家。可谁让大牛哥眼光高,瞧中了里正家的闺女,彩礼张口便要十两银子,还不算别的……十两银子啊,我娘可是真疼我哥,这是准备用他亲妹子的卖身钱讨媳妇。黑豆,红豆,求求你们给我出个主意吧,我做什么能行,就是别让我娘真把我嫁到隔壁村去……”
说到后头,荷花已经满脸都是眼泪,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李妍年忍不住长叹一声,女人在有些人眼里,就根本不能算是个人。便是在已经呼喊了许多年平权运动争取男女平等的现代,在一些农村,甚至是大城市里,都还有重男轻女的思想遗毒。二胎政策没放开之前,事业单位还有公务员岗位的,还有偷偷送人情,B超查男女的。只要知道肚子里的不是男孩,即使是产妇不乐意,婆家也会逼着人把肚子里的给流了。毕竟,事业单位的和公务员都只能生一胎,超生,那可是要丢饭碗的!
现代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古代农村!
隔壁村的瘌痢头她也是听说过的,李大娘家里那堆常驻聊天娘子军里经常能听见这号人物的“光辉事迹”。什么赌输了钱就赖天赖地四处撒泼讹人,赌赢了,一高兴起来就满村撒铜钱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最让李妍年震惊的就是这人输得最惨的一次,竟带着放贷的把自己媳妇给卖到了窑子里。
更绝的还在后头,他没钱花了,竟还有脸上窑子问自己媳妇讨要。窑子里的龟公花娘都看不下去,帮腔挤兑他的时候,癞痢头竟还嬉皮笑脸洋洋得意地说,要不是自己给自个人媳妇找了这么一处神仙去处,这半老徐娘哪里还能夜夜做新娘?这笔钱,他媳妇儿该掏!
天下谁人都能嫁,唯有赌徒和烟鬼(吸毒的)不能!
就这样谁都知道明摆着是个火坑的人家,王秀妹为着十两银子,也是黑了心肠了!
李妍年不能坐视荷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就在她脑子飞转想招的时候,荷花忽然站起身,语气发凉地说道:“我也是真傻,你们能帮我什么呢?我到底是他们家的女儿,就算作践死了,外人也说不得一句。这事是我慌了神乱求人了,没得给你们添麻烦。只是我昨晚想了一宿没睡,除了你们,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说一说心里的苦和怕的。爷奶是不会管我们家的事的,大牛是咱奶的心头肉,我连我哥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想来想去,我也只有认命。黑豆,红豆,毛豆,你们好好的啊,我这就回去了。以后想我的时候,记得给我烧三炷香……”
毛豆一下子急了,伸手便抱住荷花的腰,仰着小脸着急道:“荷花姐,你这是要干什么?活人烧什么香?你等等啊,没看我哥和我姐正给你想办法吗?”
李妍年和黑豆也听出她语气里的厌世求死之意来,连忙合力把人拉住,压在椅子里不让人起来。
李妍年虽然还没想好具体怎么着,眼下也顾不得周求了:“荷花姐,你别着急。你这事儿啊不算难办,不就是求财吗?我有办法。你今天出来的时候,没人瞧见你吧?”
荷花摇摇头:“我娘以为我在老屋睡,我昨天偷听到这事后也没敢在家里睡踏实,天还没亮就出来了……想来想去,还是来跟你们说一说。”
荷花隐去了自己曾有意求死,走到湖边绕了一圈这一节。原本是抱了必死之心的,但临了还有有些不甘心,便抱了最后一丝希望,来见李妍年兄妹。
“没人看见就行。哥,你今天别赶牛车了,换马车,荷花姐就藏车里,我跟你们一起去镇上,找齐老三他们交代点事情。荷花姐,就是要委屈你,先在铺子后头藏几天。”
黑豆纳闷道:“找齐老三干嘛啊?”
李妍年看着日头,推了他一把:“哥你就先别问了,赶紧的,不然一会大伯娘发现荷花姐没在老屋过夜,肯定知道人跑没了,咱家她第一个过来找你信不信?趁着这会儿人还没杀上门来,咱们赶紧溜。”
荷花眼里燃起了希望的火光,有些紧张地一把揪住李妍年的袖子:“红豆,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愿意帮我?”
李妍年被她抓得有些手疼,但知道她这会儿心情就跟溺水之人见着块浮木一般,也就没跟她计较。她轻轻拍拍荷花的手背,柔声安抚道:“荷花姐,你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
毛豆乌黑的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一圈,撒娇地抱住李妍年手臂:“姐,我也跟着你们去。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舍得就这样把你亲弟弟撇家里?”
李妍年头疼地看一眼他,又看一看正朝自己递眼色的赵旭,得,一个都不能落下,全带上得了,也免得一会儿王秀妹和李青山两口子找上门来,躲开了寻个清净也好。
一行五人就这样静悄悄地赶着马车往清水镇上去了。几人走后还没有半个时辰,李家村里就响起王秀妹杀猪一般的嚎叫声:“荷花你个短命鬼跑哪儿去了!?这个小贱人,猪不喂,鸡也不伺候,胆肥了不是,看老娘找着你不打断你的腿!”
李老头听着大儿媳不顾脸面地在外头满村子找女儿,厌烦地皱了皱眉,却还是躺在罗汉床上没动弹,往水烟枪上深吸一口,吧嗒吧嗒地吐着烟圈。
李氏回头看他一样,一边往院子里洒扁谷喂鸡——没能灌上浆的空稻穗,一边嘴里叨叨:“荷花娘也真是,丢个小丫头片子找什么找,肚子饿了自己就回来了,就个赔钱货。”
李老头默不作声,继续抽着水烟枪,眼里却闪过一抹不以为然。赔钱货?可值十两白银呢。要不是还指望着卖闺女,荷花娘也不见得把人看得这么紧……癞痢头的银子她也敢收,这家子真是见钱红了眼,连命都不要了。
李老头摇摇头,青山这两口子,不听老人言,有吃苦的时候!
荷花逃了也好,还不算笨,不像她老子娘,眼皮子忒浅!
李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水烟,伸脖子看看外头天色,吸完最后一口,在罗汉床沿磕了磕烟灰,磕干净了才把烟枪别到后腰上,走到院子里拿过锄头和扁担,就要往外走。
李氏连忙喊住人,一溜小跑着过来,把水囊和草帽塞到他手上:“一把年纪了,没看见又是个大晴天,热不死你!”
李老头咕哝了两句,不耐烦地把帽子戴上,把水囊别到腰侧,这才出了门。
他最先去的却不是自家地里。他知道这个时候二房兄妹俩一个去镇上,一个要到下午才会到地里浇水,洪山留的三亩地这会儿不会有人在。李老头种了一辈子庄稼,对地里的东西熟的不能再熟,而洪山家的两个小的在地里折腾的,他从来没见过。
加上之前他们那几块地里,被军山两口子故意放了癞痢头这种专门跟庄稼抢肥力的野草,李老头心中有愧,闲了就没事过去转转,看看地里东西长得如何了。有时候去的天色早了,他还帮忙担几桶水浇浇地。
但奇怪的是,黑豆红豆两兄妹种的这个叫地瓜、番薯的东西,不但没受癞痢头的影响,在别人地里旱得不行,庄稼吃不住地气都干死的情况下,竟然还能长得碧油油的,就是一点不好,光长叶,没看见有开花结果的。
李老头对这个新东西好奇的很,他也是好面子,一直没拉下脸来问黑豆他们,心里憋着一股劲,没事就往他们地里跑,看看番薯长得如何了。
不巧,他今天去的时候地里有人,李老头心里一惊,正打算掉头就走,对方却已经认出了他,很是热情地朝他打招呼。
“李老叔,是你啊,我还当是谁呢,这么一大早的过来,你这是打算帮几个小的浇地啊?正巧呢,早上红豆过门来说,他们有事要往镇上去一趟,让我看一眼地里。我琢磨着天色还早,就先紧着他们的地给浇了。”
说话的正是李大叔。
李老头见对方已经瞧见自己了,也就没费心思躲,沉默着上前搭手,跟李大叔一起浇起地来。
“老叔啊,红豆跟你说了没?他们东家手上有种旱稻种子,不用育苗,也不用插秧,直接往地里种就成,不费水不说,伺候起来还不麻烦。”
李老头打心眼里不信,心想这女娃娃白日做梦吧,天底下哪来这样好伺候的庄稼。
李大叔没在意他的沉默不语,继续说道:“这地里种的番薯啊,红豆也给了我一些苗子,之前家里地都种了粮,我就在山上整了块地种了。这几天不是地又空了嘛,再呢我也是想看看这底下根长成什么样了,就挖了一棵看看情况。哟呵,就那么大点东西,还是种山里没怎么伺候的,竟然也有小拳头大小的四五个果子结起来了。我挪到地里种了两天,还是没活,我家那口子心疼那几个果子,没熟也放锅里蒸了。嘿,竟然也能吃,甜口,就是发脆了些。”
李老头眼睛一亮,终于开口说了话:“这东西底下结果?”
李大叔笑道:“是呐!还结得不少,看来红豆之前跟我说一亩地能有几千斤不是说笑。早知道当时就该听她的,多要点这个番薯苗。这回地里收的粮,一亩地连两百斤都没呐!所以这回我们两口子说好了,就听红豆的,空两亩地出来种旱稻,其他的都种荠菜。老叔,之前村里收草药野菜换大米的事你知道的吧?这种了荠菜换米,可比咱们直接种稻子划算多了。老叔,你也是种庄稼的老手了,要不跟着我们试试?”
李老头犹豫了下:“我回去再想想。”
李大叔嘿嘿笑着,现挖了棵番薯苗,只见上头沉甸甸地挂着四个小番薯,看着能有一斤上下,抖干净上头的土,直接扔到了李老头身旁的箩筐里。
“看着是再差个一个月半个月左右这片地里的就能收了,老叔你拿个回去尝尝,上头的叶子人能吃,喂鸡也成。明年我打算留一半的地种这个,听红豆说,这番薯收了之后,挖个洞藏着能放好几个月,留着做种或是拿了当饭吃,就是穷人家的救命粮。”
李老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箩筐里的新鲜东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