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铺子里人手虽然不够,好在码头上活少,齐老三他们吃饱了饭自发地充当起跑堂的留在铺子里帮忙,才没把李妍年他们给累趴下了。
李妍年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支使齐老三这帮人干活,齐老三倒是笑嘻嘻的,撇嘴道:“杀猪肉总不能白吃你们的吧?这也是咱现在手上没别的事儿,要是外头有活干,咱也没空帮手。”
李妍年有心打听老周他们之前那个作坊的事情,趁着过了中午店里人少的时候,偷空问齐老三:“周师傅他们跟着你在码头上干活,一天能得多少钱啊?”
齐老三看看前头忙着收拾桌子的老周,低声回道:“哎,我也不瞒你,他们这帮人年纪大了,比不得小年轻,一天能扛多少包啊,也就勉强能混口饭吃。像今年这样的粮价,要不是还有你们东家开的这个饭铺子,都不知道得饿死多少人。”
“像他们这样靠手艺吃饭的,靠力气可混不长久。老周嘴上不说,我看他们这几天没事总是扶着腰的样子,悬!”
李妍年好奇道:“那之前那个作坊呢?工头跑了,东家总还能找的……”
老周这时候走过来,正好听见了,苦笑一声:“东家远在东京,我们这老老小小的,吃口饱饭都成问题,哪来的盘缠寻到东京去讨公道。再说这工头跑了都这么个把月了,也不见东家那边有个说法。作坊生意也不景气,烧了几个月的粗陶碗盆没多少卖出去的,作坊的地方是租的,窑是我们自己搭的,东家只出工钱和运陶土的钱,东西卖得出去就是赚,卖不出去就是赔。这工头一逃,不止白得了我们烧的陶碗陶杯,还省了咱们这一大帮子手艺人的工钱……有时候我想想,这工头莫不是听了东家吩咐逃的吧?要不怎么就这么巧呢?”
李妍年听到运陶土三个字,好奇道:“周叔,清水镇上没陶土,你们东家干嘛非得把作坊选在这儿?”
这个齐老三倒是晓得些门道:“陶器易碎,运送不易。咱们这儿又有个码头,往外方便。加上清水镇这个地方租金什么的都便宜,作坊安在这里,再把烧瓷的师傅安置过来,烧好的陶瓷就能直接上船运到南洋去卖,唯一的麻烦就是往这边定时运陶土。相比起来,运陶土比运陶瓷的损耗和成本要小得多了,陶土耐摔打,不必非得走水路,旱路也成。”
老周跟着点头:“就是这个道理。开始东家听了人说往南洋卖陶瓷赚钱,就跟着起了心。只是哄他开作坊的人没打听清楚,这下南洋的商船里,十艘船有九艘船都是他们杜顾两家的,运的货物当中瓷器便是重中之重。南洋那边的货头也都是跟他们做惯了生意的,一般的生面孔根本就挤不上跟他们说句话,更别提谈生意了。开始咱们这个作坊烧出来的瓷器运到南洋,还能平价卖出,到后来再上顾家的船,就得收一半的上船费,东西运到南洋还没人敢要,东家血赔了一回,就没再动过往南洋卖瓷器的心思了。”
李妍年总结道:“说白了,就是垄断。顾家不许你们跟他们抢饭碗。”
李妍年这话刚说完,身后头就有人淡淡笑道:“李姑娘未免把我们顾家也瞧得太险恶了些,我们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墨家的瓷器卖不出去,分明是他们自己的瓷烧得不好,头一批买的人吃了亏不肯再上当,怎么能赖到我们顾家头上。”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李妍年一听这声就知道来的人是谁,回头一看,果真是顾家三少爷顾明远。
老周闻言微皱起眉头:“三少爷,您刚刚说我们作坊烧的瓷不好东西才卖不出去,这话怎说?”
顾明远虽然不认识老周,但听他这样问,就知道他原是墨家作坊里的一个烧陶师傅,不以为杵地回道:“你只管烧陶,自然只知道自己手上烧成的东西都是好的,可你不知墨余人贪利,一心奔着南洋巨利而去,第一批下南洋的瓷器里,除了你们作坊里烧制的陶瓷以外,他还掺杂了十几箱东京城郊小作坊里收来的低价陶器,好坏掺着一起卖。墨余人也不厚道,打着顾家亲友的旗号在南洋卖瓷,第一批货自然顺利出手。他的人卖干净了东西,自然是拍拍屁股潇洒走了,倒留一个烂摊子给我们收拾。”
“他那批低价收的陶瓷,滚水一冲,便开裂两半。南洋商客以为墨余人是我们顾家保举来的客商,出了事找不着墨家,就来找我们顾家讨要说法。这事涉及到咱们大宋商人的信用,二哥收下的管事当时费了不少钱,替墨家一一先赔付了,这才平息了南洋客商的怒火。吃过墨家这样一个大亏,他的东西想再上船,自然得先把上一回的赔款给扯平账了,难道这笔钱,你们觉着墨家不该出?”
老周等人还是第一次听到顾家这边的说法,一时有些接受不去,怔怔出神。
“用姑娘你自己的话来说,”一直跟在顾明远后头,并不太起眼,以至于众人根本没注意到她的一个绿衣姑娘这时候笑吟吟地走上前来,笑道,“说白了,墨家就是个急功近利、不懂经营之道,只晓得杀鸡取卵的短视之辈。”
说话的姑娘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五官生得有些寡淡,但胜在气质不错,尤其是眉眼间的平和从容,让人下意识地生出几分亲近之感。李妍年瞧出她脸上并没有一丝恶意,但还是被她说得一阵脸红。
不过李妍年也不是那种死犟死犟,打死不承认自己错误的人,当下痛快地朝顾明远道了歉:“之前是我不对,一知半解的自以为是,误会顾家了,三少爷还请见谅。”
顾明远回头朝那绿衣少女看了一眼,瞧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显然有些不满意她掀了锥帽让人看见了她的模样。
李妍年正好奇这个姑娘又是谁,不是说涂氏的嫡女赵芳已经跟着母亲一起来杜家庄了吗?顾明远怎么还跟别的姑娘一起同行,而且看样子,还挺亲近?她压根就没把眼前的这个绿衣少女跟赵芳联系起来,上次杜慕梅跟着顾明远出来,还自重身份地一直坐在轿子里不肯下来了。赵芳贵为逸王府嫡女,郡主的身份可比杜慕梅一介商女的身份贵重多了吧,总不可能这样不带丫鬟随从就跟着外男抛头露面的。
但是现实很快就啪啪啪地打脸。
绿衣姑娘,也就是赵芳,友好地朝李妍年伸出了友谊之手:“你就是李红豆,红豆姑娘吧?今年多大了?我姓赵,单名一个芳字,应该虚长你几岁,你要是愿意,就叫我芳姐姐。”
李妍年瞬间斯巴达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顾明远。
顾明远神情复杂地朝她点了点头。
活的郡主,还真的就这么跟着顾明远跑出来了!
“你怎么会……”李妍年是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但她这副神情落在赵芳和顾明远的眼里,却是另一种意味。
其实今天赵芳会跟着顾明远到码头上来,就是来看一眼传说中的李红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她跟着涂氏来到杜家庄之前,就已经明白,顾家便是她以后最好的出路。赵瑞憎恨着涂氏,以前还顾忌着涂氏娘家,他不敢,也不能拿她们母女怎么样。但现在涂氏娘家倒了,涂氏心里很清楚这一切的后果会是什么。所以当赵瑞跟涂氏提要把涂氏嫡女赵芳嫁进商贾人家的时候,涂氏表面上装作愤怒的样子,其实私底下她是很满意这门亲事。
“你父亲是不会给你安排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的,与其惹怒了他另外给你找一门表面光鲜背地里受苦的婚事,倒不如称了他的心意,顾家好歹是个皇商,家底厚实,你嫁过去了不用过苦日子。再者你是顾家求娶的,位份比他们高,顾家从上到下绝不敢让你受一点点委屈。而且现在朝廷也不限着商家考取功名了,你到了顾家,好生教养孩子,也未必没有重添荣光的一日。”
临行前,涂氏把赵芳叫到自己屋里,如此语重心长的跟女儿推心置腹了一番。涂氏自己虽然霸道强势,养的女儿却是平和温婉,对此番家里对自己婚事的安排,毫无抵抗地接受了。
而她到顾家的第一天,她掀着轿帘偷偷往外看,来接船的顾家人那么多,赵芳却是一眼便看见了有些心不在焉,临水踢石头的顾明远。
顾家人这大半个月都在刻意制造机会,好让她多和家里两个尚未婚配的顾明善、顾明远两兄弟相处了解。很快,顾明善就瞧出逸王府嫡女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干脆利落地退出了这场选婿。
然后顾明远的态度却让赵芳捉摸不定,她瞧不出顾明远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讨厌。她安慰自己说,反正不管怎么样,顾赵这场婚事都是势在必行。但赵芳始终有些介怀,大概是出于少女那点不能为人道的骄傲和敏感的自尊,即使明知道顾明远必须娶她,她也想要自己成为对方的一见钟情和唯一。
直到那天杜慕梅上门,故意说漏了嘴,赵芳从她的口中,第一次听到了李红豆这个名字。
所以今天在顾明远书房,再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赵芳第一次在顾明远面前使了性子,非得跟着来码头上一趟。
顾明远不知道她是为着李妍年而来,只以为她是好奇心重,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三文饭铺,即使无奈为难,却还是拦不住赵芳,只好一起带着她过来了。
他今天来,其实并不像赵芳想的那样,他只是想找李妍年谈一笔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