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慕梅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这天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在家里待不住,冬儿平日最贴她心意,便起了话头说自家首饰铺子里听说最近刚好来了一船南洋货,或许有上成的东珠也说不定。
杜慕梅一听果然没有不愿意的,当下便打发底下人准备起来,兴冲冲地往自家首饰铺子上去。哪想在门口还遇上个不识象的挡道,险些又坏了她的心情去。所以外头冬儿为难门房小厮,她未曾出言阻拦。
软轿出得门来,冬儿心里还攒着火儿,嘴里还不住细碎念着:“这瞎眼的奴才,连小姐的轿子都不认得,磨磨蹭蹭的,还说什么门轴坏了,我看啊,分明是他故意磨蹭。要不是小姐您拦着我,非打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杜慕梅听得无趣,底下人来来回回也就这几个路数,老把戏实在是看得厌极了,有些不耐烦地撩起帘子说了冬儿一句:“你也消停点吧,眼下府里当差的看我份上不与你为难,一个丫头,脾气倒比我这个小姐还大。以后没在我跟前伺候着,还有谁能忍你这脾气?”
冬儿在她跟前伺候的时日最久,哪里听不出小姐今日兴致不高,没心思听底下人牢骚,立刻见好就收,娇软笑道:“小姐您又拿话唬人,冬儿不在您跟前伺候,还能去谁处去?换了别人,便是十两月银我也不乐意伺候,其他人爱谁谁去。”
呵呵,别说是十两月银,只消涨上半两,也有立时去了的。杜慕梅心里清明,没有戳穿自己身前这个大丫鬟的甜言蜜语,忽然想到,冬儿今天哄了自己出门看首饰,多半也存了私心要讨赏,原本就不高的兴致顿时灭了。
“算了,也不用去看什么首饰了,就让他们抬着轿子在街上绕两圈便回去。”
冬儿有些急:“小姐怎么又不去了?才到的新鲜货,晚了怕被人给挑走了。”
杜慕梅撩了帘子冷淡看她一眼,冬儿顿时不敢再多话,心里也纳闷,怎么感觉小姐自打上回去了一趟李家村找那个乡下小妞,回来就变了个人似的,还比之前更难捉摸讨好了。
但她想岔了,其实并不管李妍年什么事情,杜慕梅纯粹是因着被顾夫人当猴耍了一通,回来自己跟自己生气,过后静下心来,才觉着自己前头几年都是白活了,许多事情也是到这会儿才看清。
人真要懂事起来,也就在那么弹指一挥间,指不定哪一件小事便触动了整个人生的开关。
而触动杜慕梅的,只是顾夫人亲自来李家村来接她回家的时候,从马车下来见着她的瞬间,眼里露出的那种既鄙薄,又有些无奈的眼神。
原来话本中说的剃头担子一头热,便是这个意思。
自己贴心贴肺地拿顾家人当自己人,一心委屈自己,委屈亲娘,想要嫁入顾家,而姑母,只当自己是个甩不开的累赘,看她的那种眼神,就好像自己和堂兄妹们,指指点点那些逢年过节便厚着脸皮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时,彼此眼里的刻薄,面上的讥诮。
杜慕梅再热情无知,也是要脸的。想通了这一节,她再想想自己冲到李家挑衅的蠢事,以往不顾脸面硬追着表哥的糗事,还有那些为着讨好表妹姑母受的委屈,既为过往脸红,也替自己不值。不过心里再看开,属意的婚事无望对于杜慕梅这样的怀春少女也是一个致命打击。也难怪她最近一直觉着做什么事情都兴致缺缺,连着往日能容忍的底下人的算计和心眼,也觉着对方蠢不可耐,半点耐心都欠奉。
冬儿没明白自家姑娘正历经着蝴蝶化蛹的成长过程,一心只顾着惋惜临到手的珊瑚红珠又化成了泡影。要不是杜慕梅手宽好哄,她一直跟前跟后地也落了不少好处,她才不肯跟着受好些闲气。毕竟整个杜家上下都知道,府里顶顶难伺候的不是老祖宗,也不是大房的主事杜大当家的,一个是大房单支花杜慕梅,一个是三房老幺杜回春。
忽得就听见轿子里头杜慕梅一声疾呼:“快些落轿,冬儿,快叫他们停下来!”
冬儿一个警醒,连忙把人给叫住,一面回了杜慕梅:“小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杜慕梅没理她,一下子掀了轿帘,竟直接钻了出来。
“欸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冬儿连忙追上去,上次杜慕梅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府,害得她们一屋子伺候的都被夫人罚了一通,她可不敢再让杜慕梅从她眼皮子底下再出什么事情了。
“红豆,你怎么在这里?”
冬儿眼见着自家小姐傻愣愣地冲到拐角的小面摊上,冲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欣喜问着话,那高兴样儿,要不说,冬儿都要当她是忽然撞见顾家三少爷了。
被来人吓了一大跳的李妍年正啜着一大口面,杜慕梅没来由的这么一下,险些害得她把面都吃进鼻子里。她呛了一大口,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杜小姐,你是有多恨我啊,没看见人在吃面条么?险些叫你呛死,”她大概就是跟姓杜的犯冲!李妍年正难受,再说又刚刚见过黄莲,出口的自然没什么好话。
“欸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话的呢,没看见跟你说话的人是谁啊,说话楞不客气!”冬儿撸着袖子上来护主,一副急着表忠心的样子。
李妍年乜眼看她一眼,还没说话,就听杜慕梅爽利打发人道:“我跟她说话呢,冬儿你一边去,别来添乱。”
冬儿脸上顿时跟开了酱菜铺似的,狠狠剜李妍年一眼,这才不服气地退到边上去了。
杜慕梅瞧一眼小面摊,拎着裙子实在是没处下脚,边上吃面的穷苦人也时不时地偷眼打量着她,杜慕梅觉着不舒服,伸手推了推李妍年:“欸,你还没说你来庄上干嘛来了?你怎么在这种地方吃面啊?脏死了。”
李妍年光顾的这个小面摊,摊主正是之前在回春堂帮着她扛黑豆的那个吴大叔,一听杜慕梅这话,黝黑的脸上有些难堪,捞面的动作都僵了僵。
李妍年不太讲究地敲了敲面碗,缓过劲来也觉着跟杜慕梅个中二少女犯不着计较,只笑道:“杜小姐您是贵人不踏贱地,俗话说的好,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吃馆子,我们穷人家吃摊子,没什么好稀奇的,你天天山珍海味惯了的,瞧不上眼也是正常。再说人这面摊就是条件简陋了些,手艺是没的说的,不然人吴大叔也不能一开这摊子就开了这么些年。”
吴大叔脸色好看了些,憨厚笑笑:“哪能啊,也是街坊邻居照顾。”
李妍年见杜慕梅一脸便秘的样子,怕她低情商癌又犯了,连忙堵住她的嘴:“遇见你了也正好,我正要找你,还想着说怕你们家门槛高,我这身打扮就是去了也见不着正主呢。”
杜慕梅听不了这话,皱了皱眉头,还是忍住了没发作,只问道:“那你找我什么事儿?是你那朋友稿子写得了?”
李妍年点点头:“之前说的条件还算数不?要是算数,我就替我朋友做主了,这稿子直接卖给你,我就象征性地收一两银子的润笔费。”
杜慕梅心想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还好意思张嘴要润笔费,那字写得鬼画符似的,就是小孩子抓着鸡爪子比划的也比那个强。但眼下是形势比人强,稿子还捏在李妍年手里,她忍了。
沉吟片刻,杜慕梅淡声开口道:“后头的稿子还没看过,什么数目还有些不好说。”
李妍年心里嘿了一声,果然是商贾家出身的,耳濡目染,没正经学过也挺有做生意的天分。
“那这样吧,我家里事情也忙,没空往庄子上跑来跑去的,我扣下三成稿子,其他的都先给你拿回去慢慢看。要是能成,你再派底下人往我家来一趟,送钱,拿余稿。你看怎么样?”
杜慕梅点头:“这个法子倒是不错,那稿子呢?你来找我的,总应该是带在身上了吧?”
李妍年低头又吸溜一口面条,随意嚼了两下,才含糊说道:“急什么,等我吃完先,一会儿涨了就不好吃了。”
杜慕梅低眼瞧了瞧她碗里的清汤寡水,心想便是没涨,也没见得有什么吃头的。她是为着书稿一直忍让着李妍年,身边跟着的冬儿可吞不下这口气,跳将出来,指着李妍年鼻子骂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让我们家小姐站在这种地方等着,叫你拿东西你听不见,聋了?”
李妍年抬头极有意思地看了杜慕梅一眼,慢吞吞说道:“你们府里的下人还真是一个管教嬷嬷教出来的,也是没的说了。”
杜慕梅是存了不满之意,自己千金之躯,踏足泥泞已经是给足了李妍年面子了,不想她还真蹬鼻子上脸,竟叫自己生生等着,所以冬儿刚刚跳出来替主子骂人,她没第一时间给呵斥了。
但李妍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却有些听不懂。
还未问出口,杜慕梅便听到后头堂哥杜回春的声音。
“梅儿,你在这里干什么?”
李妍年听着这声儿也觉着耳熟,回头循声看去,不是杜回春还是哪个,顿觉今天出门一定是没有看黄历,才连遇小人。
她顿时胃口全无,数了车夫和自己两碗面的面钱扣在桌子上,扔下一句:“大叔,收钱。”
吴大叔还要跟她客气几句,看着杜回春从人堆里冒头,顿时缩了回去。
“是你?”杜回春一眼认出了李妍年,诧异地盯着她。
李妍年大方送他一记白眼,从牛车架子上解下一叠书稿,抽了底下三分之一,转到杜慕梅边上来递给人家。
“喏拿着,回头有信没信都叫人来回个话。不过最好别叫同个管事嬷嬷训导的人来,我还真的有点怕。”
杜回春听了半截话头,觉着有些莫名其妙,插嘴问道:“什么管事嬷嬷?你怕什么?”
李妍年看一眼冬儿,再看一眼杜慕梅,呵呵一笑:“我怕我忍不住我这暴脾气,抄扫帚打人呗?到时候又得赔你们杜家五两伤药钱,我这累死累活抄一本书,也就一两银子的润笔费,多划不来。”
一句话噎得杜回春和杜慕梅两个人齐齐说不上话来,等回过神,李妍年已经坐着牛车走远了。
冬儿不服气地凑到杜慕梅边上堆柴火:“小姐,您看这野丫头,一点礼数都不懂,张嘴闭嘴就是打打杀杀的,这样的人……”
这下却是杜回春和杜慕梅两人齐齐扭头呵斥了她:“你闭嘴!”
冬儿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杜慕梅和杜回春这对堂兄妹倒是心有戚戚然地相看一眼。半晌,杜慕梅迟疑问道:“堂哥,你怎么也认识红豆?”
杜回春咬牙:“我也不想。你又是打哪儿认识的这个野丫头?”
杜慕梅默然,她也不想!心里忽然闪过一句,顾三口味还是挺独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