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叫骂声震天响,透过窗户钻进舒桃等人的耳朵里,犹觉得耳腔中一阵嗡嗡乱鸣,而且乡下人的骂街数相较文人士子的唇枪舌战,更多了一份粗鄙却深入人心的干脆,实在不堪。
舒冒仁几个大老爷们和舒槐这个小老爷们听着忿忿不已,奈何人家闺女被自家人给毒死掉了,纵然是拳脚相加也得听之任之,更何况区区辱骂,便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在心里安慰自己权当是在听野狗乱吠。
可身为当事人之一的舒桃却难以忍受般地掷下碗筷,直愣愣跨过门槛走到了院子,舒老汉等人拦都没拦住。
等舒老汉等人追出来时,舒桃已经两手叉腰,站在台阶上向下冷冷睥睨着,仿佛不可一世的女皇帝,虽然一言不发,却把那些叫嚣得最厉害的人给瞅得没了脾气。
原本气势汹汹的来者顿时偃旗息鼓,空气中一片寂静。
舒桃冷笑道:“我还以为一大帮老爷们要来欺负我这个小女子,想用嗓门把我家屋顶掀翻,怎地,不吵吵嚷嚷了?”
骂战最讲究先声夺人,俗话说无理搅三分,也全凭气焰二字。
失了先声又消了气焰的来者相互嘟嘟囔囔,却是无人站出来应一声,这倒也是,他们不过是附随着起哄闹事的无关人等,听闻此事便纷纷攘攘地来凑个热闹,而真正的话语掌权者还是前头那位舒三通,也就是被毒死的胖妮的老父。
出人意料的,这位舒三通不似其女身材魁梧雄拔,反倒消瘦憔悴弱不禁风一般,庄上人因此常戏弄他果真人如其名,活脱脱一支上通下通又中通的“三通”麻杆儿。
然而往日像麻杆儿一样瘦弱,也像麻杆儿一样坚韧的舒三通,此刻却老泪横流,蹲坐在被后辈子侄抬来的女儿的尸体旁泣不成声,哪里还有半分坚强样子。
舒三通听闻舒桃的话语,心中恨意滔天,一抹脸上纵横的泪水,咬牙切齿道:“舒家小桃,我女儿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下此毒手啊!可怜我的好姑娘啊!”又是扑在胖妮的尸体上,声泪俱下。
身后跟随而来的众人,包括按辈分需要称呼死者胖妮一声堂姐的几个壮娃子都纷纷手舞足蹈地应援起来。
舒桃闻言蛾眉一挑,冷笑不止:“三通老伯,对于您闺女想必您自己也了解,我看胖妮她这些年增了不少肉,心眼也长了不少,我原本在官道上支摊做买卖,挣两个钱,您说庄上人包括我二婶在内,眼瞅着有利可图要来分一杯羹,各自都推车驮货去官道上叫卖,这我舒桃绝对不拦着,相反还要为乡亲们多挣三瓜俩子儿的而感到高兴。可我辛辛苦苦做了一个来月才好不容易创下名声、打出招牌,那些过往的客商买我家账自然也是应该的,为何偏偏胖妮见不得别人好,非要带着众人到我摊前搅扰我的生意,还要我交出来自家茶点蒸制的秘方。我舒桃虽然是个小女子,却也受不得如此欺凌,反倒要问上三个字:凭什么?!”
舒三通不管这些,只认准了自己闺女被下毒致死的事实,拍腿嚎啕大哭,断断续续地道:“就算是胖妮她不懂事,眼红你生意,可那无非仅是钱财这些身外之物上的纠葛,你为何下毒将她害死啊!”
舒桃轻笑一声:“你家胖妮贪吃,又存着尝出我家滋容糕配料的隐晦心思,许多庄上的大嫂大娘都能作证,我当时屡次三番地劝告胖妮不要吃,她却不听我这个医者的话,自己害了自己的性命,与我何干?”
舒三通一手指着舒桃,另一只手死死地捂在胸口,气得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只是胸腔剧烈起伏着显示它的主人愤怒难平。
“小桃你不要说了!”舒冒仁眼见此景,狠狠地斥责了舒桃一声,又举步走上前蹲在舒三通的身边,一手搭在后者的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慰,嘴里涩声道,“三通,这事都是小桃的不对,纵然胖妮这丫头有所冒犯,小桃也万万不该害她性命。”
舒三通感觉终于有人说了句公道话,边哭边道:“冒仁老哥,大家庄里庄亲的,就算是闹点别扭,那也是小打小闹,伤不了真正的和气,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老汉我也明白,胖妮索要配方没有道理,可小桃不交出来不就得了,难道大家伙还会逼着她拿出来不成?但是小桃却因为一两口吃食就害死胖妮,您说,这口气,我舒三通要是咽下了,怎么去面对我这惨死的闺女?”
舒冒仁点头,道:“三通老弟你商量个办法,问题总要解决,胖妮这丫头没了,你要什么都不过分,我舒冒仁做主,但凡你说的,舒家都听凭你的。”
舒三通闻言更是伤心不已,涕泗横流:“冒仁老哥,舒三通没别的本事,婆娘生病照顾不好,害得胖妮五岁起就没了娘亲,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娶,膝下便只有胖妮这个丫头,她从小就贪嘴好吃,我省衣节食全都依着她,谁让我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疼。现如今胖妮没了,您问我要什么,我能要什么,我只想给胖妮讨个说法啊!”
舒三通说罢哀嚎不止,真正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惹得一干原本为起哄而来的无关群众各个义愤填膺地指责起舒桃来。
舒冒仁面色纠结,轻声安慰道:“三通老弟且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况且胖妮若是再世的话,肯定也不想见到你这般痛苦地活着,你看这样如何,小桃害得你没了闺女,我让小桃为你养老送终如何?”
舒三通痛哭着摇头:“我不要她给我养老送终,我只要胖妮,只想给她讨个说法,可你看舒桃这架势,哪有半分理亏的样子,可怜我家胖妮了啊!”
舒三通嗓门不小,这番话落在众人耳中,更觉得这个半头霜发的老汉分外可怜,然而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却有些别的意味。
舒三通的几个子侄相视一眼,围了上来,面露凄苦哀伤:“大伯,胖妮姐没了,可你还要继续活下去啊,要不然胖妮姐走得也不安心,化作魂魄也会整天愁眉苦脸地守在你身边难过啊。”
另一个侄子跟着道:“大伯,我看倒不如让舒桃赔钱,毕竟胖妮姐下葬也是需要一笔丧葬费的啊。”
舒三通听着哭喊声渐渐低了下来,最后只剩啜泣:“我哪有钱给胖妮安葬……”其言外之意显然是同意了几个侄子索要赔偿的建议。
几个侄子几番对视,嘴角抿起不易察觉的微笑,大伯舒三通无妻无子,眼下唯一的闺女又中毒身死,以后给他养老送终的还不是眼前几个侄子,理所应当的,舒三通死后的财产也会落到眼前几人的身上,所以他们才会皇上不急太监急地来劝慰舒三通向舒桃要赔命钱。
舒冒仁在一旁叹了口气,这样最好,赔些钱财倒也无妨,只要能平息舒三通的怨气,而且毕竟是自家舒桃恶了人命。
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侄子站起身,大义凛然地指着舒桃道:“舒桃,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我胖妮姐被你害死,本该让你偿命,但我们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你只需赔偿五十两银子,这是便算过去,你看如何?”
舒三通悄悄拽了一下侄子的裤脚,道:“五十两太多了……”
这位侄子却是轻轻抖了抖腿,不予理会,笑话,这些钱怎么样都会落到他们的身上,有哪个傻子会嫌钱多,更何况,谁不知道舒桃这些天赚了几百两银子,眼下只要五十两,已经是怕再多舒桃不会给的结果,饶是如此,他都有些心疼,少要的那可是他的银子啊!
孰料舒桃只是抱肩冷笑:“哼哼,五十两,当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也不怕自己吃不下!放心,别说是五十两,就算是半个铜板我都不会给你。杀人偿命么?我便还你一条命。”
此言一出,台阶下的众人皆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