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铣身着朝服,骑着叱拨赤,迎着清晨的阳光,来到了大明宫三大殿之一的紫宸殿,面见代宗皇帝。
“臣镇宁郡王杨铣,叩见陛下,祝吾皇千秋。”
杨铣跪拜之后,代宗给他赐座。杨铣盘膝而坐,面朝着代宗。
代宗道:“贤卿,若非情况紧急,我是不会打扰你的清静。”
杨铣回道:“谢陛下体恤臣。陛下有事尽管吩咐,臣一定尽心尽力完成陛下所托。”
代宗命程元振将三份奏疏,送到杨铣的面前。一份是河东节度使辛云京的奏疏,一份是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的奏疏,最后一份是中使骆奉仙的奏疏。
杨铣一封接着一封看完,心中大致清楚情况。
“臣以为三方都没有错,强行论断是非,无疑是火上浇油。”杨铣虽然几个月不理事,但心如明镜。
代宗听了有些犯难:“难道就此不理会此事,只从中劝和。”
杨铣立刻回道:“当然不行。如果只是一味的劝和,只会加深各方的不满。一旦这种不满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后果不堪设想。”
代宗沉吟片刻,遂道:“如此就有劳贤卿走一趟。”紧接着下敕令道:“传朕敕令,授镇宁郡王杨铣为关内、河东道都统处置使,赶赴河东和朔方调停处理此事。”
杨铣跪地谢恩。
广德元年八月,杨铣率少量亲随出长安,北上前往朔方节度使府所在地灵武。
仆固怀恩闻知此事,召儿子仆固玚和部将范志诚,商议此事。
范志诚道:“杨铣此来必是劝节度入朝觐见,节度前往不可入朝。一旦入朝就是笼中鸟,网中鱼。况且节度又得罪过骆奉仙,更不可入朝。”
仆固玚也是这样劝父亲。
仆固怀恩犹豫不定,挥退他们,回到内院。
仆固敏见父亲满面忧愁,遂问其缘故。
仆固怀恩将杨铣即将到灵武之事,悉数告诉给仆固敏,请她帮忙拿主意。
“朔方军不少将领,曾经是安思顺的旧部,而杨铣是安思顺的女婿。后来杨铣长期担任兵马使和副使,领兵平叛更是威名赫赫。父亲自问能以朔方军抗拒杨铣吗?”仆固敏反问道。
“不能。”仆固怀恩如实答道。
“父亲与杨铣的个人关系,同父亲与范志诚相比,谁要更亲近一些。”
“自然是我与杨铣的关系更亲近。”
“既如此何苦要舍弃亲近的关系,而听部将之言呢。”
仆固怀恩听了,认为有道理。
仆固玚听说此事,不认可小妹之言,进言道:“父亲因辛云京不肯开城迎接父亲,恼怒之下自领兵屯于汾州,我领兵屯于榆次,李光逸屯祁县,李怀光屯晋州,张维岳屯沁州。如此阵势,令朝廷难保不起疑心。若问起,父亲如何自白呢?”
“唉!!”仆固怀恩对自己恼怒之下做的事情,后悔不迭,“这都怪我一时糊涂,才会酿出苦果。”
“父亲后悔已经晚了,等杨铣来了。提起入朝之事,就推脱过去吧。”仆固玚建议道。
话音未落,只听仆固敏的声音传来:“阿兄是想让父亲死无葬身之地!”
“小妹何出此言?!”仆固玚不服气。
“阿兄心中的算盘异常清楚,想着如果实在不行,就连接回纥来犯大唐。”仆固敏一双慧眼洞察人心,“可是你别忘了。如今河北之地,连年战火,百姓只想太平。父亲勾结回纥,等于是逆天下而行。以朔方一军对抗朝廷大军,是以卵击石。”
“哼。”仆固玚吭哼一声,“回纥骑兵天下纵横,其实羸弱唐军能够匹敌。”
“回纥是谁家的人马?是你的兵马吗?让你在这里吹大气。”
“这……”
仆固敏向着父亲,十分严肃的说道:“杨铣骁勇且多谋,又与朔方军沾亲带故。如此人物,父亲理应深交,不可与之为敌。杨铣在诸道威望很高,一旦为敌,回纥万一不可靠,父亲又该归于何处呢!”
仆固怀恩听了,拍案道:“女儿所言极是,我理应和杨铣套好关系。有他在朝中为我说话,不比骆奉仙差。”于是命手下部将,出城前往迎接杨铣。
杨铣此刻还在来灵武的路上,一路上亲眼见到民生凋敝,不由得叹息不已。但上层建筑的争斗却愈演愈烈,又令人忧心。
古往今来,平定叛乱之后,最大的问题就是有功将领的处置问题。如果处置不妥当,又会激发新的矛盾,导致将领反叛或者是时局的动荡。
这一切的源头,是来瑱之死。
杨铣率领亲随抵达灵武城,仆固怀恩出城相迎,并且设宴为杨铣接风洗尘。
席间,仆固怀恩泣道:“将军卸去一切职务之后,末将的日子就难过。辛云京竟然疑我有异心,但我从太原路过时,他竟然闭城不见。后来还贿赂骆奉仙,说我和回纥勾结,意图谋反。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杨铣没有好言安慰,反问道:“节度既然无心谋反,为何亲自领军屯兵于汾州、还让仆固玚屯兵于榆次。”
“这……”仆固怀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仆固玚忙替父回答:“这些都是正常的换防,上使不必疑心。”
杨铣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我好像是在问节度使,而不是在问你。长辈在说话,几时领到你一个晚辈插嘴。”
范志诚听了,挺直腰杆,按住剑柄。
杨铣故意视而不见,冷眼扫视席上朔方诸将。大多数的朔方将领,都没有像范志诚这样反应激烈。只有一小撮新晋将领,摆出了架势。
仆固怀恩喝道:“尔等岂能对上使不敬,还不与我退下。”
范志诚等人这才松开了按剑柄的手,悻悻地低头。
“哈哈哈……”杨铣哈哈大笑,“我不善饮酒,喝多了难免醉话连篇。贤侄千万不要因为一句话,就生气哟。”
“不敢,不敢。”仆固玚抱拳道。
杨铣借着酒醉,起身告退,夜宿于官驿。
当晚,杨铣密令亲随们分作两班彻夜守卫,防止朔方军狗急跳墙。并预备好马匹,准备随时溜走。
杨铣是下了一步险棋,希望看一看朔方军的将领情况。可能因此激怒仆固怀恩,反而让杨铣自己陷入众矢之的。
杨铣一夜紧张,仆固怀恩日子也不好过。连夜找来仆固玚,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仆固敏道:“杨铣席间反应,分明是有意试探。杨铣最喜欢的事情是谋而后动,如果引起他的误会,他就会从一开始就布局。这样的人,不可为敌。明早父亲可单独前往官驿面见杨铣,则可转危为安。”
“父亲单独去见杨铣,只恐怕被杨铣加害。”仆固玚认为仆固敏的方法不妥,“不如召杨铣到节度使府,这样才安全。”
“杨铣肯定不会来,反而加深两者之间的误会。”仆固敏苦口婆心的劝道,“有些话本来就不适合当众说出来,父亲理应知道。还有杨铣处事理智,是不会加害父亲。”
仆固怀恩认为女儿的话有道理,于是次日一早单骑来到官驿,面见杨铣。
“昨日犬子之事,让上使受惊了。末将再次向上使表达歉意,还请上使不要计较。”仆固怀恩拱手道。
“这是一件小事,再说我是真的喝醉了。”杨铣笑道。
两人分宾主之礼,入座。
杨铣道:“四下无人,有些话我不妨直说。”
“上使请说。”仆固怀恩道。
“来瑱的确是大大的忠臣,在南阳的战斗中厥功甚伟。但是他又是一个大大的罪臣,你们都认为他是被程元振给害死。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你应该知道来瑱都做了什么。”
仆固怀恩安静的听着杨铣说话。
杨铣又道:“先帝在位之时,来瑱为襄州节度使,竟然不受调遣。并且坐视王仲昇在申州被围数月,不发兵营救。这其中固然有王仲昇的过错,但起因全在来瑱不受调遣之事。同时还敢不入朝觐见先帝,好大的胆子。”
仆固怀恩身体一颤,“不入朝觐见皇帝”这一点,仆固怀恩也正在做的事。
“新皇即位以后,想要调来瑱前往担任淮西节度使,来瑱又再次不奉召,执意留在襄阳。”杨铣刻意提高声音问道:“你告诉我,这样的人在朝廷和你我看来,到底是忠臣还是罪臣呢?”
“来瑱的确是罪有应得。”仆固怀恩慌忙擦额头的汗。
杨铣嘴里说的是来瑱的事情,实际上是在警告仆固怀恩,不许依仗有功,而不奉朝廷王法。
“再说一说你吧。骆奉仙所奏之事,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但你恼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一是屯兵,二是上表杀辛云京。是不是太草率呢?”
“上使明察。末将在处理辛云京的事情上,的确是多有失当之处。以后一定不再犯,请上使在陛下面前,替末将说明此事。”
“既然你已经认识到错误,不如和我一起入朝觐见陛下吧。”
“这……”
“你不敢,还是不愿意啊?”
“末将没有不敢,也没有不愿意。有上使陪同,末将愿意前往。”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