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蟾宫正在收拾王渊之的遗物。
他走得太突然,病榻前握住暮蟾宫的手,低哑道:“烧给我……”
却没说清楚究竟要烧什么。
“宰相大人风光了半辈子,也寂寞了半辈子。”他的老仆领着暮蟾宫进了门,嘴里絮絮叨叨道,“没老婆,没孩子,甚至连个暖床的侍妾都没有,陪伴他的就只有这一屋子旧物。”
屋子收拾的很干净,可谓纤尘不染,但也许是因为收拾的太过干净,所以反而少了丝人味。
暮蟾宫走到书桌旁,见上面累着书卷,笔架山上放着十几枝样式不一的毛笔,砚台是古董,书是百年前书法大家留下来的孤本,都是表哥心爱之物,莫非要烧的就是它们?
不,以表哥的性子,若真是心头之物,定会珍而重之的收好,绝不会随随便便丢在桌上,交给侍女来收拾。
他的目光又落在八宝阁上。
位高权重,身边怎会没有稀罕宝物。
八宝阁内放着天然生成的玉石琵琶,放着珐琅玳瑁的妆奁盒,放着一对绿玉镯……暮蟾宫忽然发现,这儿放的大多数都是女人喜欢的东西,他转头问老仆:“表哥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老仆陪伴了王渊之数十年,有些事王渊之即便不说,他也知道一二。
叹了口气,他道:“虽然宰相大人没说,但应该是有的。”
“那人是谁?”暮蟾宫突然有些好奇。
“那不是人。”老仆却道。
暮蟾宫略感吃惊:“不是人,那是什么?”
老仆用混浊的老眼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答道:“那是一幅画。”
王渊之不近女色,长年累月,对着一副画卷贪杯,这件事,老仆原先是想带进棺材里去的,如今不小心说出了口,便只能偷偷打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唉声叹气的同暮蟾宫翻找那幅画。
屋里有许多画,或挂墙上,或卷放箱里,多是前人所做的山水画卷,最后天色暗了下来,暮蟾宫擦了把汗,伸手去摸桌上烛台,却发现那烛台是铸在桌上的,随手一拧,墙壁分开,漏出里面的暗门来。
一灯如豆,一张蒲团。
石室简陋,宛若高僧禅定之地。
老仆递来一盏宫灯,暮蟾宫自他手里接过,一路走进石室,直至墙边,高高举起手里的莲花宫灯,照亮墙壁上的那副画卷。
如梦如幻,如露如电,他瞪大眼睛,愣在原地,声为之夺,神为之夺。
画上是一飞天,身披璎珞,手拈莲花,语笑晏晏,一曲婆娑。
那眉眼,那面容,那笑容,分明是唐娇。
对这年轻时爱慕的女子,暮蟾宫曾经怪她不辞而别,曾经怨她弃自己心意不顾,曾经思她若狂,曾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原谅她,不会忘记她。
直到他娶妻生子,忙碌于公事,那份心思便渐渐淡了下来。
待到中年迟暮,他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过她了。
如今想起,竟留下美好的回忆。
那不顾一切的付出,那不需要任何回报,只求她微微一笑的痴慕,宛若最美的鲜花开在他心中,他忽然懂了唐娇的抉择,也就不再怪她。
他已经放下,却没想到有人一辈子放不下。
莲花宫灯照亮画卷,暮蟾宫伸手抚摸画上的人,画上的六个字——我愿化身石桥。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她从桥上走过。”暮蟾宫接着念道,念到最后,不仅潸然泪下。
阿难尊者见了心爱女子,于是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难怪他放过唐娇,难过他放过天机,难怪在所有人都在寻找他们的时候,只有他派人掩饰他们的行踪。
唐娇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渡了她,就像那佛经中的女子不曾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桥。
暮蟾宫将灯笼递给老仆,让他帮忙提着,然后取出灯笼内的白烛,慢慢递向那幅画。
“表少爷……”老仆想要拦他。
“这是表哥的秘密。”火光明灭跳跃在暮蟾宫脸上,他道,“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
火焰舔上画卷,她的裙裾化为灰烬,她的璎珞化为灰烬,她手中莲花化为灰烬,一点一点飘散在空中,最后火光舔上她的笑容,那明灭不定的火光将她的笑容照得栩栩如生,仿佛她就站在他面前,面容不改,妙丽如初,对他狡黠的眨眨眼,然后,化为天地间一片飞灰。
从此这秘密,就永远成为了秘密。
后人提起王渊之此人,毁誉参半,有人觉得他是国之蛀虫,有人说他是国之柱石,只有一点毫无争议,那就是——他这一生,从未爱过任何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