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燕坤泽与陌上霜携手一起走出了茶馆,战九歌仍未起身,捧着一杯几乎快凉了的茶水抿了几口,只觉得难以下咽。
当着三春馆掌柜和伙计的面儿,战九歌啧了一声:“真是又涩又难喝。”
掌柜的听罢之后哈哈大笑,抚着手中的烟锅与她说道:“客人心情比这茶还要苦涩,自然喝起茶来也会觉得涩。”
“多事。”战九歌睨了他一眼,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仿佛被此人看得相当透彻。她将那青釉的茶杯放回茶盘里,转身时一脚踩在了长凳上,一副吊儿郎当的世家公子样,没什么好气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厉叔也没同我说过,三春馆的掌柜的原来已经换人了。”
掌柜惬意自在地靠在柜台里头的躺椅上,抽了一口烟锅,慢吞吞地将白色的烟雾吐了出来,丝丝缕缕飘浮的模样,还真有几分世外仙人的模样。
隔着老远也能闻着这烟味儿,战九歌只觉得自己鼻子有些发痒,想打喷嚏。
“九少主一心侍奉宫里的主子,自然管不了这小小的三春馆。小人是奉三少主之命,回来接替掌柜之位。至于那之前的老掌柜嘛,已经回乡养老去了。”
战九歌心中道了一句果然如此,用桌上放着的湿巾帕擦了擦手,起身告辞。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既然三哥将三春馆交于你经营,想必对你十分信赖,好好干。”
她几步就走到了门口,却听见那安然吞云吐雾的人幽幽开口:“久闻战家的将军是个热血奋战、誓死效忠大燕的好儿郎,他清傲孤冷,除了宫里头的那位主子其他人都入不了他的眼,反骨天成。小人倒是好奇,此刻站在小人面前的这位,对着一个小丫头低眉顺眼的下人,究竟是谁呢?”
你究竟是谁呢?
“……”
一脚踩在门槛上的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难得想反驳一次,却发现竟无从开口。战九歌只能把这人的嘲讽和着在玉石斋里吃下的亏,一起咽进肚子里。
这世上要是有那么纯粹简单的事就好了。
战九歌循着燕坤泽的踪迹一边走一边想,以往总是不知祖父的辛苦,看他在皇上大臣和死敌之间周旋一派轻松,当这担子到了自己身上的时候却觉得太重太重。
传报信息的鹧鸪鸟报上了燕坤泽与陌上霜所在的位置时,战九歌便加快了步履往那方向走去。
说来也巧,今日是燕城周边的百姓们赶集的日子,有不少人从周边的乡镇赶着来燕城置办东西,因而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还真不少,摆摊卖各样小食的小贩也不少,更有耍杂技的人被围在宽阔的交叉路口上表演杂耍绝技。
耳边听着一阵叫好声,战九歌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一个宽大身影的后面。
虽然是被陌上霜带出来的,但是燕坤泽从察觉到战九歌最初并没有跟上来的时候就暗自提高了警惕,停留在这么多人的地方难免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当身后多了一个人的时候燕坤泽就有所感知,下意识地回头了。
小将军身高矮上他几分,正用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他。
暗中蠢蠢欲动的手指抽动几下,燕坤泽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与战九歌并肩站齐。前面是高呼精彩的陌上霜,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两人的互动。
两个人的手牵到一起的时候,战九歌还颇为惊讶地心慌了一阵,但是瞧着那面色无甚变化的男人,心头就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
再也起不了什么其他的心思了。
“皇哥哥!你快……”陌上霜倏然侧头,却不见了燕坤泽的人影,再一回头,就看见他已经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的战九歌站到了一起,紧贴着肩臂,可见私交甚好。
陌上霜哼了一声,幼稚地走到中间将两人强制地分开,那双紧握的手自然而然也就断了开来。
“你这护卫做的也真是不称职,我与皇哥哥在这里停下等了这么久你才来,也不知道告罪吗?”陌上霜看见战九歌便来气,说出来的话自然是想着法挤兑她的。
燕坤泽只将他们两个之间的嫌隙当做是玩闹,况且战九歌进退有度,也不会跟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斤斤计较,所以便开了折扇端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置身事外。
战九歌心道这男人就从来没指上过,对陌上霜也失去了耐心,冷言道:“即便是告罪,也是同主子告。就凭你,还不够格。”
她战九歌又不是只有御前侍卫一职,在此之前,人人都要尊她一句战将军。即便是在朝堂之上,那些一品二品的大臣都不敢用这等语气同她说话,陌上霜到现在还能在她跟前晃悠,真是战九歌给足了燕坤泽的面子了。
“你!”
“好了。”燕坤泽眼瞧着战九歌的傲气当头,知晓再辩驳下去吃亏的只是陌上霜,便喝止了两人。“出来转转也不让朕省心,朕看,你们两个都该去领罚了。”
这话隐隐有股冷漠不满的情绪在其中,所以陌上霜便识眼色地闭了嘴。
恰逢一场杂耍结束,一个扎着冲天鬏的小童端着一个铜锣盘子来绕圈求打赏,眼看着就到了陌上霜的跟前,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祈盼地看着她,奶声奶气地喊道:“好看的姐姐,赏点钱吧!”
这小童甚是讨喜,一圈人围了下来,多多少少都会给些,偏偏到了陌上霜这里正生着闷气,自然不会给这孩童有什么好脸色看。
她接下来的举动让燕坤泽和战九歌也十分震惊,只见她手一掀,铜锣盘装着的金钱便都散落了出去,力气大得连那小童都倒退一步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场面一度很尴尬。
反应过来之后,在场的人纷纷指责起了陌上霜,个个看向她的眼神都带着不善和鄙夷。
有粗犷的汉子先埋怨道:“这是哪家啊姑娘啊?不给钱就不给钱,掀人家的饭碗做什么?这点教养都没有,你爹娘当真是白养你这么大了!”
“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姑娘还是好自为之吧!”
“这女娃娃为何心地这么坏?这小孩子又没有招惹你,何必做出这般难堪之事来?”
众口铄金,便是连燕坤泽也淡定不能,他是这天下最爱护自己子民的人,即便陌上霜是国师的女儿,此等行径也让他看不惯。
燕坤泽冷冷地道:“霜儿,去将地上的银钱捡起来,还与人家。”
“皇哥哥!”陌上霜从小被娇养大,哪里做过这等丢自己的脸面的事?这么多人都盯着她看,她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岂不就是承认自己错了?她理直气壮地拒绝道:“我才不要呢!”
那么大的嗓门,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群不由得开始躁动了起来,喧哗声渐渐变大。陌上霜心中憋气,哼了一声任性地推开了燕坤泽跑走,虽然听到了百姓们的叫骂声、但是却没有看到燕坤泽泛着冷戾的目光。
待那任性公主的身影都看不见了,燕坤泽这才回过头来,只见围观的百姓们骂骂咧咧地散开了,只余下一个身影和那杂耍班的小童蹲在地上捡铜板。
大燕的将军的确是个心善的人,即使脸上偶尔挂着刻板冷漠的表情,内里却是个热心肠、好打抱不平的人,一腔热血用肉眼也看得见。
燕坤泽只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硌脚,稍微一挪开,便发现一块碎银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大燕的百姓是受到过教化的人,心知肚明礼法的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并没有人对这些小钱起意,反倒有几个读书人,帮忙将这铜板拾捡了回来,放到了小童手里的铜锣盘里,便与铜板说说笑笑着离去了。
战九歌将最后一个铜板放在手心里的时候,忽然见面前伸过来一把打开的折扇,上面正是皇上亲笔题字。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折扇的扇面上放置着十几个铜板和几块散碎银,上面还沾着土,一看就是刚从地上捡起来没多久。
战九歌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这把扇子的主人,心中五味陈杂,却似乎又能理解燕坤泽此举的用意。
他所谓的爱民如子,并非只是虚谈的大爱。民计民生固然重要,然而真正到了民间的时候,却又不吝自己的身份做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足以说明燕坤泽投以天下百姓的爱,无分大小,是真正给予了自己的感情。
还记得她还是一个矮矮的小团子年纪时,她曾问过祖父:“为何战家一定要守护大燕、守护皇上、守护天下的黎民百姓呢?”
那时祖父只道了四个字,她至今未能参透,如今想起来似乎有所悟。
大爱无疆。
“别愣着了,那孩子还在等着你呢。”
燕坤泽的话让战九歌瞬间从记忆中回神,只见他轻抖着手中的扇子,扇面上的铜板和碎银就都落入了她的手心里,战九歌转身走到了小童的面前,冲着他嫣然一笑,看得那小童有些愣神。
“钱还你,大哥哥替刚刚那个好看的姐姐跟你说抱歉。”说着,战九歌从腰间的荷包里面拿出一锭银子来,放在了他一直举着的铜锣里,轻轻地抚了下他的冲天鬏。
那小童低头看了看银子,又抬起头来看着她,沾了灰的脸蛋露出一个童真笑容来,夸赞她:“大哥哥比那个姐姐要好看得多了!”
不管是战九歌还是燕坤泽,都被这童稚的言语逗笑了。
临别时,战九歌意味深长地摸了摸小童的耳朵,认真地对他说道:“小心点,要藏好耳朵和尾巴哦!”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便和燕坤泽转身离去了。
那小童呆呆地目送着他们离开,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呵斥:“小南!是不是又偷懒了?还不快点过来!”
“来了来了!”
虽然心里面疑惑,但是小童心里暗下了决心。
燕城的集市要比其他各地的集市都要大上许多,纵贯燕城南北两条主干道,买卖人都不少,到了夜晚还有专门的夜市,很是热闹。为了防止人多出现什么意外的事故,燕城的官府和兵部合力组了一条专门巡逻街道的巡逻队。有了巡逻队的存在,虽说做不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遏制了不少图谋不轨的宵小贼子的邪念滋生。
从离开了集市的岔路口之后,战九歌提起是否要去寻找陌上霜,被燕坤泽否决了。
他悠悠然地走在繁华的夜市之中,身旁姹紫嫣红的灯火一一闪过,只觉得此刻美好得如同梦境一般,等了许久才缓缓地说道:“朕难得出来散几天的心,不想被那丫头搞坏了兴致。”
“是。”战九歌方应过话,就听见吱儿的一声,一簇带着星火尾巴的金色光芒直上夜空,啪的一声炸开了烟花,最终化作了流火消失在空中。
“嗯?”两人不由得驻足停了下来,身边的行人也和他们是相同的反应,稍愣之后,有人反应过来,高兴得直嚷嚷:“哎哎!我想起来了!今儿不是烟火大会的日子吗?”
“不错!你这么一说我也记起了,咱去放烟火的地儿凑凑热闹呗!听说董家的千金今日抛绣球选夫婿,正好在那附近……”
“还愣着做什么?走了走了!”
听到了路人全部对话的君臣两人都有点心动,一个是深居在皇宫之内多年不出宫门一步,一个是多年在外征战,都没领略过燕城的风土人情,哪里称得上是对大燕一片赤诚呢?
两个人各自给了各自一个去玩耍的完美理由,对视一眼。
战九歌说:“属下猜,主子跟我是同样的想法。”
燕坤泽还以微笑:“不错,跟上那两人。”
闹市之中,战九歌怕以燕坤泽那慢吞吞的脚步跟不上,索性就牵住了他的手,凭着自己单薄但是灵活的身形硬生生地在人流中挤出了一条路来。
被拉着走的燕坤泽一点都没有累赘的自觉,反而暗暗握紧了她的手,眯着眼睛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前面的两个男子并未走得太快,战九歌才得以跟上,大约在人流中挤了有两炷香的时间,他们就跟着那两名男子走到了放烟花的地方。因为有许多的百姓抱着同样的想法,所以早早地就来到了放烟花附近可以观赏的地方。
用来放烟花的,是燕城的一处园林,一面不大的湖水里有搭起来的平台,没有遮蔽物,四周都是水也不会走水引火,放烟花最合适不过。
从那两名男子的对话听来,所说的董家抛绣球选夫婿应该就在这附近才是。
趁着燕坤泽欣赏腾空而起的烟花时,战九歌往高一些的地方站下,环望着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四周都是人群,很看见那董家招婿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这时就听得放烟花相反的方向传来一声叫好声,将燕坤泽的注意力也都吸引了过来,他问道:“那边可是抛绣球的地方?”
战九歌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详情,无法回话。却见燕坤泽眼巴巴地看着她,战九歌瞬间缴械投降,没了法子,只好转过身看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等她再次张开眼瞳时,里面一片赤红!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涌动的人群,而是透明的虚影。她的眼睛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只一眼就看清了对面的状况,当下阖上了眼皮,睁开时又一如既往。
黑瞳中有流光溢转,战九歌再一次牵起了燕坤泽的手,坚定地说道:“那里的确是很热闹的地方,主子随我来。”
燕坤泽将她方才的变化尽收眼底,惊骇虽有,但是更多的却是惊艳。
也许隐藏在她内里的并不是无坚不摧的冰山,而是骄阳熊烈的赤红焰火。比起看民间的热闹,此刻燕坤泽倒是很想好好看清楚眼前这个让他琢磨不透的人。
从众多的人流中挤到台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处的园林是一处圆形的空地,四面的水环绕着空地,而再隔着水又围了一圈的便是修筑起来的圆环形阁楼。就在这阁楼上,站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年人,身旁站着一个长相俊俏的姑娘,身着凤冠霞帔,面容因为凤冠上垂下的珠帘隐约不可见真容,不过看身姿倒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阁楼下便是园林中的湖水了,而湖水上却有几艘画舫,上面站满了世家公子、名门望族的贵公子,想来要成为董家这样大户人家的女婿,身份自然是要经过挑选的。
这种事看看就好,战九歌自己是决计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突然,燕坤泽开口问道:“战爱卿以为,那楼阁上的女子如何?”
如何?
这要怎么回答?
战九歌问:“主子指的是哪方面?若论相貌,她遮着脸又岂能看得到?若论人品嘛,既未相识如何得知?”
这话回答得在情在理,而燕坤泽却似乎不打算放过她一般,追着问道:“你年岁也不小了,可有想过何时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