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九歌这一昏迷就昏了三天,连宫里的差事都没去,宫里还专门派人来询问了。来时也许是被总管徐元嘱咐过了,来人问候的时候都是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没敢说什么冒犯的话。
这其中不乏战家本身的地位在内,才能使得这些见风使舵的奴才们和眉顺眼。
老管家带人看了昏迷在床的战九歌,只见平日里神采奕奕的将军如今脸色苍白地躺在了床上,一点生气都没有,任谁看了都不由得心生感慨:“哎,好端端的人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真是可怜……”
那宫里来探望的小太监遗憾地摇着头,老管家也跟着唉声叹气的,只不过一个是装出来的,另一个则是真正的心疼。
翎羽给床上躺着的人盖好了被子,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位阴阳怪气的人,小声地对老管家说道:“厉叔,公子需要静养,有什么话咱还是出去说罢。”
最近战九歌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四处奔走,太过疲惫也属正常。翎羽真的心疼自家公子,见宫里的人来了,都不愿让这等人打扰到她,便出了声催促他们出去。
老管家点点头,还没说话,就听到那太监急忙先说道:“既然这样,咱们就出去说话。”
几个人走了出来,那太监便要跟他们辞别了。院子里正好风起,吹起了一地的桂花,让人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那小太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充满了灵性的桂树,回过头来对老管家说道:“小人会把战将军的情况如实地向皇上禀报,还请战将军好好调养身子吧。”
老管家心情不大好,却仍旧和蔼的笑着说道:“那就辛苦公公了。”说罢,从袖子里面摸出了一张薄薄的纸来,塞到了那太监的手里。大家都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小太监不动声色地收下了那张纸后,对着他点了点头。
紧接着两个人便一并走出了桂院,只留下翎羽看着他们离去,一脸的莫名其妙。
等老管家再次返回院中的时候,翎羽迎了上来,好奇地问道:“厉叔厉叔,你刚刚给了那个家伙什么东西啊?”
老管家无所谓地呵呵一笑,举着烟锅抽了几口,将白色的烟雾从口中吐出来,坐在了院子里头的石凳上,缓缓地说道:“是人界的一点俗物,无关紧要的。”
人界的俗物,也就是所谓的金银财物。他给出的,不过是一张银票罢了。俗人都见钱眼开,有时候财可通神这句话也不是没道理的,只不管战家有更多的地位和权势而已。
翎羽嗯了一声,托着自己的下巴蹲在桂院里面小小的池子旁边,叹了口气:“凡人还真是贪啊!不过,厉叔,我们战府最近铺子的生意不是不太好么?这么大手笔地给出人家银钱,会不会有很大的损失啊?”
“不要紧的。”老管家拿着烟锅在石桌边上敲了敲,呼出一口烟,跟翎羽解释道:“咱们府里头的开支又不靠铺子的盈利来。当初战府创下燕城里的产业,也不过是为了挤兑一下朝中跟老爷过不去的大臣们。这些大臣们在燕城里都是有商铺的,只要他们在朝堂上过分地压制老爷,咱们的商铺就会钳制住他们的生意。”
翎羽灵光一闪,问道:“这是不是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老管家笑了笑,用烟锅轻轻地在她头顶上敲了一记,带着点训斥说:“让你平时多看看书偏不肯,净说些容易露怯的话来出糗。”
翎羽嘿嘿一笑,低头拨弄起了水池里的水,脸色变得黯沉了下来,失落着自言自语:“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她这一昏迷,足足有好几日了,翎羽的心里头总是空落落的。”
从战忘生离开战府之后,府里上下就觉得失了主心骨似的,战九歌再这么一倒下,总给人一种不安的感受。想起那两个青衣人来无影去无踪,翎羽才知道这世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战府也并不是铁壁堡垒,总会被一些厉害的人物闯进来。
“厉叔。”
翎羽心中烦闷,又想起了那两个人的来历,忍不住问道:“厉叔你说,哪有人管自己孩子要血的啊?人界的凡人虽然有贪嗔痴恨爱恶欲,但是对待子女却如同对待至宝一样,打不得骂不得,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怎么到了公子这儿,净是些麻烦事?”
“……”
“翎羽虽小,没见过公子的爹娘。不过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八个少主又极少回来,与公子感情单薄,一点都不像是一家人。在这家里,也就老爷和厉叔对公子最好了。”
翎羽闷头细细碎碎地唠叨了一大堆的话,要是换成平时老管家早就嫌她烦了,但是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太好的关系,一直抽着烟锅不说话,脸上的表情还很难看。他不时地往战九歌的屋子里面瞧去,实在是有些话憋不住了,才压低了声音跟翎羽说:“这些话你可别当着公子的面儿说。”
“为什么?”
老管家满是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色,一双眼睛望向了遥远的天空,思绪也似乎跟着一起飞回了过往。他幽幽地说道:“公子的出生并不讨喜,再加上那国师又从中作梗,使得公子的爹娘并不待见她。从夫人受伤以后,公子便交给了老爷照顾。老爷是最疼公子的那个人,只可惜……”
翎羽往前凑了凑,好奇地追问道:“只可惜什么?”
她这还是头一次听老管家讲起以前的事来,故事听起来很奇怪,一点都不像是发生在战府里的事。天下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在翎羽看来,这一切都太过不可思议了。
只不过老管家却没有打算继续说下去,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天空,对她神秘地说道:“剩下的,天都知道。不跟你闲吹了,老头子还要去跟商铺里的掌柜们聊聊买卖,你在府中可要好好照顾公子啊。”
“知道啦!”翎羽不耐烦地撅起嘴来哼了一声,对于他这种讲话只讲一半的人表示气愤。
灼热的太阳逐渐飞往了西山,天际出现了层层叠叠的白云,霞光将云层染得一片红,像是滴在了水里的墨一般,晕染开来,煞是好看。
而夜晚也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了一些,夜色深沉,月明星稀,星河美得有些不可思议。
坐在桂院台阶上的翎羽抬起头欣赏着夜色,突然听到有鸟儿从别处飞了过来,在空中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冲着她叫了一阵,翎羽听罢它的话之后,换上了惊讶的表情不敢置信地张着嘴巴:“你是说,前几天来府里的贵客,现在就在咱们战府的门口?”
鸟儿用力地点了下头,婉转地叫了几声,便往墙外飞去了。
这个时候老管家还没从外面回来,翎羽自己撑不起什么事,又惊又怕地往战府大门口走去。
如那通风报信的鸟儿说的一样,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只不过没人从车上下来。翎羽只敢探出头来,大有这马车只要有一点异动,就立马缩头回去的架势。
就在她困惑的时候,见到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全身都被黑色的斗篷笼罩着,低着头往战府门口走来。离翎羽凑得近了,才抬起头来,露出自己的脸来,顿时把翎羽吓得不轻。
竟、竟然真的来了!
“皇……”
“嘘。”黑色斗篷下的燕坤泽显得有些肃冷,暗黑色仿佛才是最适合他的颜色,这斗篷披在他身上丝毫没有违和感。他在唇边竖起了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翎羽往里面去,随后自己进入了战府,将大门啪的一声关上。
“九歌呢?”摘下兜帽后,燕坤泽便直接问翎羽,语气严肃,还隐隐有些急迫。翎羽隐隐觉得他是真的在关心自家公子,便带着他往桂院赶去。路上还在同燕坤泽解释:“公子因为……一些事,现在还在昏迷当中,好几日都未醒过来了。不管请了哪家的大夫来看都是一样的诊断结果……”
这段路在燕坤泽看来有些漫长,明明用不了多久的路,他却觉得像是走了很久。
一步千年。
到了桂院之后,迎面拂来了一阵阴凉的风,伴着几片桂花。景色虽美,燕坤泽却无心欣赏,走到屋门口将门轻轻地推开,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扔到了翎羽的手里,嘱咐道:“你就在门口守着,别让其他人进来打扰。”
“啊?是……”翎羽看着屋门轻轻地被男人关上,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黑色斗篷,只觉得莫名其妙。主子的主子也就是她的主子,这话好像没什么毛病。
原本以为脑海里面呈现出来的不过是虚假的场景,没想到看到面色苍白的人就躺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燕坤泽心中除了惊骇,就只有不易察觉的心疼了。
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没想到有眼睛的人都能看的出来。若不是徐元暗中给他建议,让他趁着晚上的时间过来看上一眼,只怕他现在还在宫中的宣和殿里心绪不宁地胡思乱想。
“哎。”燕坤泽轻叹一声,将自己的手贴在了她的面颊上,叹道:“好好的,为何总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
他的手细细地抚过她的眼、眉和鼻梁后,就看到了那双薄如蝉翼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随即那双眼睛便缓缓睁开。
黯淡的眼瞳在初睁开的瞬间显得有些呆滞无光,但是在逐渐对焦之后,那双眼睛就变得明亮起来,澄澈中带着几分脆弱,更多的却是坚强。
“皇上怎么来了?”
“朕听闻你好端端的就昏迷不醒了,担心你出什么事,便抽着空来瞧瞧你。”燕坤泽放在她脸颊边的手舍不得拿开,但是为了避免看起来不像有占便宜的嫌疑,他还是选择收了回来。
他说:“看起来朕还是比较幸运的,你瞧,朕一来你就醒了。”
战九歌只觉得头和全身都昏昏沉沉的疼,还不时伴着晕眩恶心。在燕坤泽的面前,她也只能将所有的不适都压下去,强撑着笑了笑:“是臣幸运,皇上是带着福气来的。”
“这个时候就没必要说这些恭维的话了。”燕坤泽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的神情,见战九歌挣扎要坐起来,忙搭手扶了她一把,将枕头垫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安稳地靠在了床头上才安心地坐了下来。
“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发生了什么事?”
战九歌抿了下有些发干的唇,摇摇头,还是第一次拒绝回答燕坤泽的问题。“不过是战家的家事,不便告诉皇上。”
战家的家事,燕坤泽的确是不便过问,他也正是在此刻才明白原来男人也都是狭隘的。当他察觉到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事占据着所爱之人的心时,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而燕坤泽还和其他的男人不同,只能表现出大度的样子,不能与之计较。
有点委屈。
很快他又调整好情绪,对战九歌说:“那这几日你就在府中好好休养吧,原本想着两天后白族进燕城入宫面圣由你做引见。现在看你的身子,朕还是早早地另寻他人吧。”
“这么快?”战九歌讶然,马上就为自己力不能及而感到惭愧。但是她很快又转念一想,白族中人大都是莫尘的族人,一窝的凤凰,她要是跟这群凤凰们见面,说不定还会因为一言不合打起来呢?听祖父说,战家一脉在本族里的名声并不好。
燕坤泽注意到她的目光之中有些闪烁,便说道:“不快了,若是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差不多该启程回燕南了。”
“看来都是天上那两轮太阳耽搁了许多事。”
战九歌嗟叹,低头时却发觉自己的双手被燕坤泽只用一只手就覆盖住了,轻轻交握,显得她的手很小。燕坤泽发觉她的目光,故意调侃道:“爱卿的手一点都不像男子,反而更像是朕后宫里妃嫔们的手,似女子一般。”
前半句话说的战九歌心虚,后半句话听了让战九歌有种被雷劈的感觉,这话仿佛是在提醒她、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不管怎么轮都轮不到她战九歌的头上。
于是,战九歌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淡淡地说道:“皇上说笑了,臣不过是比其他的男子瘦弱了一些。娘胎里带出来的,谁也没辙。”
暗恼自己不会说话的燕坤泽只嗯了一声,就再没下文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谁也不肯说话,就好像在暗中较着劲儿一样,率先败下阵来的却是战九歌。她见燕坤泽盯着她的手看,便催促道:“夜深了,皇上早些回宫吧,明日还有早朝。”
“嗯。”燕坤泽虽然这么应着,但是却没有动,而是扯开了话问道:“饿不饿?翎羽就在门外,让她去拿些吃的给你送来?”
翎羽好歹也是只鸟,就听着这两个人说话腻腻歪歪,闹小情绪闹别扭,然后男人又别别扭扭地想哄自家公子开心,怎么听怎么看都像是正常的那些情人们相处的方式!翎羽觉得,反正到最后公子一定会听皇上的话,就把斗篷往院子里的石桌上一放,连忙往厨房的方向赶去。
等她再次到了门口的时候,手中多了一碗补血的枣粥,刚推开了个门缝,就瞧见自家公子已经有说有笑地同燕坤泽聊开了话,虽然脸色仍不是那么好看,精神头却好了不少。见翎羽推门而入,君臣两人齐齐扭头过来,那一瞬间翎羽还真是觉得这两人异常相配。
长得都是那么好看。
战九歌笑这说她:“你这丫头准是在偷听我和皇上的谈话,平日里让你做些事总是要喊你好几次才肯去。”
“哎呀。”翎羽被自家公子当着外人的面儿糗得抬不起头来,把手里的碗往燕坤泽的手里一塞,先发制人:“皇上快用粥堵着公子的嘴,免得让她再说出乱七八糟的话来糗我。”说罢,转身就跑出了门外。
随即就听到了屋里传出了一阵轻快的笑声,让翎羽气恼的同时还有点讶异。
在她的印象当中,战九歌的情绪并无太大的起伏,不是板着脸就是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浅到几乎看不到。可是自打她从战场上回来,给皇上当差之后,人的情绪她就都有了,变得一点都不像鸟儿了。
老爷常说出世乃是修行的大道,现在看来入世也是修行之道。
俗道,参破红尘的道。
“哇!没想到我翎羽也能悟出这么了不得的道理!”翎羽躺在了院中的摇椅上,喜滋滋地仰头看着星空,也没注意到燕坤泽是何时离开的战府,就那么在院中生生睡了一宿。
第二天醒来之时,大大地打了个喷嚏,一管青鼻涕挂在鼻子下面,翎羽就知道自己染了风寒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老管家从外面回来,还带来了一个看着很眼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