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将军府,莫尘才发觉这里别有一番洞天。
初时瞧见通往前方的路上,两旁的大树枝叶繁茂,交错相叠,搭成了一片凉荫,走在幽径上连天上的太阳都照晒不到。
郁郁葱葱的百年老树就在此地旺盛地生长着,偶有阳光从树叶缝隙中透进来,洒在青石板路上,影影绰绰,恍若置身梦境之中。数不清的群鸟在树枝杈间跳来跳去,俨然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只有在莫尘这个外人走过时,才会安静地驻足下来,静静地观察他片刻。
等他稍稍走远,便能听到那群被宠坏了的鸟儿们在叽叽喳喳对他评头论足。
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能养出什么样儿的鸟来。
从参天的树荫下走出来后,一眼望去,凤尾花便以盛大花海行成的花浪刺激着莫尘的眼睛,扑鼻而来的是奇异的芬芳。
这里仿佛被下了什么术法一样,让人第一眼看上去就想流连于此,心里再无归处。
翎羽得了上次带丢了燕坤泽的教训,这次倒也不敢走得太快,怕弄丢了人,惹得公子动怒。因而也让莫尘将战府的景致瞧了个细致。
在拐过好几个花园之后,翎羽在一处院门口停了下来,转身对莫尘道:“我家公子就在里面,请吧。”
莫尘心中困惑,他那日遇着的分明是个凰鸟,化形后也就是凡间的女子,何来公子一说?莫非这战家还有其他的主人?
待他进了这院子后,便被满院的桂花迷了神魂,等看清树下坐的那人之后,这才握紧了手中的伞,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战九歌正躺在新制好的摇椅上,手中拿着一本棋谱看得入神,另一手执着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倒也自得其乐。
忽然听见有人说道:“果真是你,原来你就是战家的那名将军!”
摇椅轻轻的摇晃起来,而躺在上面的主人却一点姿势不变,双眼仍聚精会神地盯着棋谱看,嘴里却是说着淡漠的话:“伞放下,你可以走了。”
莫尘顿时对此人越发来了兴致,将伞放到了石桌之上,自己却坐在了战九歌的对面,兴趣迥然地反问道:“你让丫鬟带我进来,应该不止是为了当面跟我说一句赶人走的话吧?”
因为书挡着脸,莫尘始终没能瞧见她的模样,摇椅依旧摇晃着。
战九歌却道:“战家不会留一个敌人在府中作客,识相的,赶紧滚。”
莫尘摇摇头,说:“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咱们分明都是凤凰,乃是同族。哪有同族为敌的道理?”
不料他的话方说完,就见对面那人手里的书册就迎着他的脸面飞了过来,莫尘一时傻愣,竟也没有闪躲,让那书啪的一声拍自己脸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这还不算完。
他接住了从脸上掉下来的棋谱,便听见对面的人冷嘲热讽地说道:“可去你的同族吧!当日你若是顾及一份同族的颜面,我又何苦因重伤卧榻几日不得落地?现在跟我谈同族之情,你好大的脸面!”
这下倒是轮到莫尘哭笑不得了,毕竟起了心思的人是他,暗中跟踪的人也是他,先动手的人还是他。这要叫他如何替自己开脱?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嘴也说不清。
莫尘往战九歌那瞧了一眼,只觉得那双凤目里因动怒隐隐有玄火跳动,一双英气的眉毛微微上挑,从鼻子到嘴唇,都是不显娇气却又不突兀的精致五官。那日她竖高了发又穿得紧俏,才将她当做了男子,现下仔细一瞧,可不就是活脱脱一个姑娘家么!
无非就是比别的姑娘家飒爽了许多。
不知道为何,莫尘心里欢喜不已。
他想着,怪不得族中的长老们都说凰鸟都是宝贝疙瘩,血脉罕见不说,便是眼前的这位,从衣食住行到性子脾气,无一不是被战府给惯出来的天之骄子。
让莫尘在这样的人跟前低个头,似乎也没什么损失。
“哼。”那男人打量她的目光,让战九歌心里着实不喜,她只得冷哼一声提醒一下那家伙。堂堂凤鸟,如此没有礼数教养,真不知道白族的人都是怎么教的他。
握在莫尘手中的棋谱被他摩挲了片刻,便被莫尘递还给了战九歌,后者从他手中抽走书册的时候还飞了他几个眼刀,莫尘表示自己心里苦。
“重伤你一事,实在非我本意。莫尘在此向你赔礼道歉,真是对不住了。”
莫尘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战九歌抱拳行了一礼,这才敢与她目光交接对视,却未从她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感情。
典型的看陌生人的眼神。
战九歌是个记仇的人,早在当时被莫尘打得元神都不受控制的时候,心里就暗暗发誓,终有一天等她解了身上剩下五成功体的封印,一定要把这个男人打得比当日的她还要惨!
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战九歌哦了一声,说道:“道完歉了,你可以走了。”
莫尘:“……”
怎么感觉就没法跟这凰鸟沟通交流呢?长老们说的先道歉再哄人的法子怎么一点用都不管呢?想到这儿,莫尘才想着暗暗捶一下自己的脑袋,手伸到了背后,掏出一个毛绒绒的团子来,举到了战九歌的面前。
“啾!”
那毛绒绒的团子瞬间就吸引了战九歌的目光,也不知它是个什么来历,明明身上一团都是白色的绒毛,身后偏偏还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扑棱扑棱得在空中飞得有点吃力,到了战九歌的面前时,突然把团起来的脑袋伸了出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珠盯着她看。
嘴巴里还发出啾啾的声音。
白团子落在了战九歌手中的棋谱上,很快便顺着书面滑下,稳稳地落在她的手心里。
战九歌伸出手指来摸着它的小肚皮,惊异地道:“哟,这小东西,还长得挺别致的!”
那白团子似乎听懂了她在夸奖着它,害羞地用小翅膀捂住了自己的脸。莫尘在旁边轻声笑道:“这是我们白族的灵宠,人手一只。你若是喜欢,可以送你。”
既是别人的爱宠,战九歌又怎能夺人所好?她淡淡地摇了摇头,随口回绝:“不了,战府嘴巴多,鸟口大,喂不起这小家伙了。”
她掀起眼帘,就瞧见莫尘正用再认真不过的眼神盯着她看,一时间让战九歌怀疑自己的脸色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手中揉搓着小团子,战九歌无意问了一句:“你说你是白族的,我怎么没听说大燕境内还有其他的凤凰盘栖?”
总算是走到了互相了解的这一步,莫尘按捺着内心的小激动,故作淡定地解释道:“只不过是不外传罢了,咱们族中的人哪有自露身份的?白族从先皇还在时,便从凶犁之丘分了过来,那时还不知道有你们这一脉……”
他的话未说完,就见战九歌脸上柔和之意瞬间消失,转为冷漠,那双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从哪儿分来的?”
莫尘一脸茫然,犹豫着道:“凶、凶犁之丘啊……”
“翎羽!”战九歌顿时将手里的白团子给他抛了回去,见他接入在手中后,翎羽便从外面进了桂院,手臂上还挂着两只猫儿,有些狼狈地问道:“公子,何事啊?”
“送客!”
战九歌一说罢,就见莫尘一脸的不敢置信,似乎对她这阴晴不定的脾气很不理解。见再无转圜的余地,莫尘只好捧着手里瑟瑟发抖的白团子,起身跟着翎羽往桂院外面走去。
走前还嘀咕了一声:“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把战九歌气得在心里头直骂:要不是她那个祖父不在解不了封印,就凭那男人那点把式早就凉凉了!
送着这男子出了战府,翎羽摸着手臂上的小南和北北转身就要回府,却被莫尘喊住,问了她一个问题:“姑娘,贵府的公子何以这般不待见我?”
翎羽转了转眼睛,想道:“你打伤了我家公子,她又如何待见你?”
莫尘只觉得头上滑下一滴汗:“我方才已经跟她道过歉了……”
“那你可有说她脾气不好?”
“我是在被赶走之后才……”
“你是从哪里来的?”翎羽抱着两只猫儿问他。
莫尘愣了下,下意识地喃喃道:“我来自燕南白族,是从凶犁之……”
未等莫尘说完,翎羽便露出了无奈又不屑的表情来,直言与他说道:“这便是了,我们战家不与凶犁之丘的凤凰往来。你还是早些走吧,离得我们将军府远些,免得被我家公子瞧见了,记你的仇。”
为什么不同本源的凤凰往来?
莫尘心中的疑问还没问出来,就见翎羽回到了大门里头,将大门重重地关上了。
“啾?”
与他同样感到困惑的,就只有手里的这只灵宠了。莫尘抚摸着白团子的全身,无奈地叹了口气:“啾啾,咱们被嫌弃了。”
“啾……”
入夜,不见白日的日光焦灼,只闻徐徐凉意,燕城的百姓多在此时出了家门,只为图这一时的凉快,因而使得燕城的街市变得热闹起来。
唯有皇宫,是亘古不变的寂静与清冷。常伴这宫中主人的,只有挑不灭的灯火。
从御膳房里出来的步伐有点紧凑,那双黑靴走过了几个回廊,弯弯绕绕,手中还端着一碗羹汤,盖子紧紧地捂严实了,生怕露了一点热气。
徐元快步走进了宣和殿里头,连两旁的侍卫跟他打一声招呼都顾不得回,一头扎进了殿内,远远就看着烛火的灯芯快烧灭了,当下将羹汤放在了伏案忙碌的人面前,小声地说了句:“皇上,用些膳吧,您今儿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
燕坤泽握着笔的手随意地挥了下,头也不抬地说道:“放那儿吧。”
大概又是白忙一场,徐元见他实在没了心思吃,就拿起小碗来从大碗里舀出些许的羹汤,放在燕坤泽的手边,嘱咐了一句:“您趁热喝。”
只闻燕坤泽嗯了一声,也没按他说的来,埋头接着看折子。
批不完的折子,处理不完的国事。徐元在心里头叹了一声,就去寻了一根新蜡烛,从快要烧灭的烛火里点燃后,替换掉了旧烛光。不多时,徐元瞧了一眼毫无一点异动的燕坤泽,便退出了殿外。
偷过的懒,总是要还回来的。
原本以为他不在宫里处置这些事,底下的那些大臣们多多少少也能为君分忧,现在想来,真是高看他们了。
燕坤泽晒然一笑,隔了许久才放下了手中的笔,端起那晚羹汤尝了一口。
汤已经放得凉了,失去了原本该有的鲜美之味。然燕坤泽心情大好,也就不在意这些,放下了手里的碗,从奏折下抽出一本书来。
那本书看起来显然有些年头了,但是却被书的主人保管得很好。
应龙之说,讲的大都是上古时期的神话故事罢了,可是在他看来,这些故事隐隐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些片段还能与脑海中的记忆碎片重合,由此可见应该是与之前揉入他身体中的龙魂有所关联。
然而这些都是其次,令燕坤泽在意的是后面所写。
应龙乃是修炼一千五百年的神龙,后来的子嗣便是凤凰与麒麟。
当凤凰二字出现在他眼前时,燕坤泽的后脑仿佛被人击打了下,醍醐灌顶。他道是战九歌的元神为何物呢,原来是正经的凤凰!
也是,那般霸气又高傲的模样,翱翔九天的气魄,足以证明百鸟之王的地位。
燕坤泽心中震撼,久久未能平息,因而这一天都没什么心思用膳。便是处理着朝政,也带着些恍惚的精神,似乎突然能理解了,当年先祖皇帝与战家定下合约的由来。
上古大神的子嗣,自然也就是神。
战家虽然人口单薄,但是只要有战家的存在,必定能保大燕兴盛不衰。如今看来,父皇和太祖皇帝因为一门亲事就疏远了战家,未免也太因小失大,若是知道了战家的来历,必定懊悔不已。
书中写道,凤凰分为雄鸟和雌鸟,凤鸟为雄、凰鸟为雌……看到此处,燕坤泽忆起那个叫莫尘的男子曾经对战九歌惊讶言道:“你是凰鸟!”
既是凰鸟,便该是……
燕坤泽将那本书合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其实这件事并不难猜,只是当现实放在了面前时,他还是不太敢相信。
战爱卿啊战爱卿,你真是叫朕刮目相看。
“来人。”
门外的侍卫闻声而入,跪拜在地,回禀道:“臣在,皇上有何吩咐?”
“战将军何时的轮值?”
底下的侍卫微微一沉思,回道:“回皇上,是后日当值。”
也就是说,明天还见不着他。
不,应该叫她了。
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唇角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燕坤泽挥手说道:“下去罢,朕今日不回正阳宫了,就在宣和殿就寝了。”
那侍卫低头说了一声是,却迟迟未动,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讲,吞吞吐吐地说道:“皇上……”
燕坤泽方伸了个懒腰,就见他还未离去,有些诧异,挑眉问:“还有何事?一并说了吧。”
“遵旨。是太后娘娘那边派人传了信儿过来,说是禁在榭雨宫中的上霜公主自己逃跑了,使了什么伎俩却连看守的侍卫也不曾见。只是在太后前去看望公主时,见榭雨宫内空着,才发觉公主她……”
“唉。”燕坤泽以为自己是在心里叹了口气,见那侍卫将头埋得更低了,才惊觉自己叹息出了声。底下的人是怕受他的责罚,侍卫们定然是尽忠职守的,只不过那位主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
燕坤泽思量了片刻,说道:“既然人都不在了,便让他们撤了罢。公主的下落朕会另外派人去寻,此事你们就不必操烦了。”
那侍卫顿时回话的语调都变得轻快了许多,回了一声是,便快速退出了宣和殿。
依照燕坤泽看来,陌上霜是个瑕疵必报的姑娘,心眼儿小的很。谁让她不痛快了,她就会让谁也不痛快。
禁足的事多半是因战家的玉石斋而起,接下来的日子里,恐怕战家的买卖要难做的多咯!思及此,燕坤泽的心情莫名大好,只要一想到小将军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愁眉苦脸的跟自己来告状,他的嘴角就止不住地想上扬。
好眠,一夜无梦。
随着两轮太阳从东方升起,难以忍受的新一天又要开始了。战府今天的别院中,气氛有些凝重,翎羽手中拽着一条手帕,紧接着就放在嘴里撕扯着咬,仿佛发生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一般。
“嘤嘤嘤!公子,咱们战府也养得起这两只猫儿的!”
“养是养得起,但是你会教他们修行吗?你别是要等他们长大了要教他们抓耗子吧?”
战九歌不知道从哪儿寻了个蔑竹编制的小竹笼,不大不小,里头正好能放两只猫。小南因为最近被养的肥肥的,体型过胖,被战九歌嫌弃可能带不动道儿,就让他变回了猫形,和还没学会化形的北北一起钻进了竹笼里。
马上就要回宫里头当值了,那位祖父又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她得尽快把这两只猫送回到他们族人当中去生活才是。
可怜翎羽哭得不成人形,每只猫上撸了好几把猫毛下来才咬着小手帕不舍得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