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殿内,向来是处理朝政的机要之所。即便是皇上不在,被交与政权的人却仍旧可以自由出入这里。
易子濯本来还以为,国师把权之后,会将朝中上下的事一手遮天,方便他在朝野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没想到他将机要处的几位大臣召唤至宣和殿,共同商处国家大事,自己还拉了易子濯从旁监督,看样子应该就是怕落人话柄。
国师经常带着披着一件大斗篷,斗篷上的帽子将大半张脸都尽数遮去了,让人看不到他的脸。再加上国师的话本里就很少,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那么几分庄重和严穆,令人心生敬畏,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但是国师也不是天天都守在宣和殿内的,因而国师不在的时候,右相这个脾气性子顺和的人就会与他们开开玩笑,以轻松的氛围畅谈国事,这些繁忙的朝政,处理起来也就不觉得繁琐了。
今天的气氛也是一如往昔。军机要处的韩大人放下了手中的折子之后,停歇了一会儿,招手让宫人给自己沏了杯茶,便说起了陵川的事来。
“你们说,陈杨两位大人在陵川城中呆了这么久,何以还不回转燕城呢?”
有一位大人抬起头来,对着身旁的人说道:“我可是听说,今儿一早,七王爷就回府了。”
“七王爷不是出门游历名山大川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官听到的消息,可是说七王爷跟着皇上……”
“呃!”
那些个大人们冲着正说话的韩大人使了个眼色,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的,搞得韩大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突然,一个冷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无声无息的,着实把韩大人给吓了一跳。
“七王爷跟着朕怎么了?”
气氛瞬间一凝,宣和殿内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忙碌着的事,对着突然出现的燕坤泽跪了下来。
“臣等,参见皇上。”
燕坤泽挥了挥袖炮,“平身。”
他身上还穿着便服,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不多时。
可他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宣和殿内的?即便是宫人不加禀报,这么大一个人进了殿内,他们这么多人总应该能察觉到才对。
然而这个疑问,没人敢问出口,就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样。
燕坤泽随手拿起一张处理过的折子看了一眼,不吝自己的夸赞:“嗯,不错。看来朕不在的时候,诸位爱卿倒是比原来更加勤奋了。看来朕得三不五时地,往皇宫外头跑一跑才行。”
折子是被丢回到桌上的,燕坤泽的话里也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也只能回一句:“臣等惭愧。”
燕坤泽压下了心中的不耐烦,面无表情地问道:“国师呢?”
易子濯上前一步道:“国师忙于为燕城百姓祈雨祈福,又兼顾朝中大事,想来力有未逮,正在府上休养。”
“祈雨?”无人察觉到燕坤泽的语气微微上扬,饶有趣味地问道:“那么祈雨的结果如何?”
易子濯双手往身前那么一拢,一本正经地说道:“前日夜晚确实有暴雨降下,不过是不是国师的杰作,就未可知了。”
燕坤泽了然地挑眉点头,对这些战战兢兢的臣子们说道:“朕方回来不久,还未能适应朝政大事的处理进度。等这几日慢慢交接回朕的手里头,你们再去忙分内之事。”
“臣等遵旨。”
掌权,既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
手握生杀大权,让天下的人都敬畏你,却也让人时时刻刻觊觎着你手里的权力。谁不渴望登上这座利欲的高峰呢?
应龙,你万年来守着的人,值得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吗?
“谁知道呢……”
识海里的那抹残魂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似乎能震荡着传到燕坤泽的心里似的。
而在远离皇宫的国师府邸中,一处盛开的白莲花池子里面,众多的莲花都争相开放,却唯有一朵却早早地染上了枯败的黄色,看起来早早地就没了生机。
“唉。”国师远远望着叹了一声,道:“可惜了,一枚好用又听话的棋子。”
他身边的人恭敬地说道:“一切都在按主人的计划进行,主人又何必惋惜?”
“你说的不错,我只是可惜了,那股来自遥远时代的力量。惊鸿一瞥,教人再难放手。”
国师身边的属下,个个都是人精,听他这么唉声叹息了半天,哪里不知道他是存了心思想要给人添。于是这属下当即便建议道:“大小姐失踪的消息,想必战府的那位主子还不知道。若是她知道的话,想必会给宫里的那位添不少的麻烦吧?”
“呵。”国师轻笑一声,将手里的一把鱼食撒到了莲花池里,啧啧称赞道:“你这脑子转得倒是快。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请主人放心,属下定不辱使命。”
战家名下的商铺买卖,近日似乎极好。老管家手里拿着一叠账簿,另一只手边还放着一只算盘,拨得噼啪作响,脸上笑意渐浓。
战九歌从大堂门外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了他脸上的笑容,忍不住问道:“哟!厉叔这是在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从一堆可观的数目中抬起头来,老管家笑着跟战九歌招了招手,将账簿拿与她看,说道:“近几日咱府中的几处铺子换了几位管事的,盈利蹭蹭直涨。老仆心中欢喜,难免喜形于色。”
战九歌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拿起账簿翻看了几下,也惊讶着道:“哎呀,不得了。在这种天灾下还能将原本的盈利提了几分,我真是要对这些人刮目相看了。”
说罢之后想了想,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商铺的管事说换就换,这于情于理都不大合适吧?”
老管家啜了口烟锅,突然沉重地叹了口气:“其实也正常,管铺子的掌柜们都已经年事已高,如今尤其是一个多事之秋,抬头看看天上这两个太阳,更是没什么活头了。”
战九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想着老管家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账簿被老管家重新叠起来,他啜着烟锅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说来也怪,也不知道三少主是从哪儿招纳了这么多俊才来,怪哉怪哉!”
“厉叔先别怪了。”战九歌听他突然提起了三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
“之前我同厉叔也说起过,这次出门是为了查清陵川总督温有道是否真的强行征税、断了百姓的生路。”
老管家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认真地回道:“不错,公子是有提过。可调查之后不是说那温有道乃是有人假冒的吗?”
“假冒之人幕后操纵者是谁,我与皇上都心中有数。今天我找厉叔,是为了另外一件事。”说着,战九歌将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拿了出来,只见她手中握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封皮是全黑色的。
经常做账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本暗账。
战九歌将暗账放在他的面前,翻开了早就折好的一页书纸,指出上面的一个名字来:战厉。
那是战府老管家的名字。
看着老管家也略显惊讶的神色,战九歌幽幽地叹息一声:“看来我猜的果然没错,厉叔你果然是被人家当枪使了。”
老管家显然没能转过这个弯儿来,看着那花名册上自个儿的名字,问道:“这上面记载的,是什么意思?”
战九歌:“真正的温有道虽然身死,但是这个假的温有道的确是有滥用权利剥削百姓的确凿事迹,然而这批收缴的税却没进到国库,反而经过了厉叔你的手,不知道送往了何处。”
她的手指就在红木桌上敲击着,轻快的节奏连着敲了两下,将老管家的注意力带过来,趁着这个罅隙,战九歌托着自个儿的下巴笑着问道:“厉叔啊,你该不会背着我们,自己偷偷做了什么行当吧?”
老管家在空中吐了口烟雾,用要笑不笑的表情看着战九歌,片刻之后又无奈地摇头:“公子走了几年,看来是把战家的老行当给忘记了。”
“老行当?”
“早在公子还不是将军的那些年,燕城一带的官道商路都是归咱们将军府管的。不管是官货还是私货,都从将军府的手底下过。”
闻言,战九歌惊了:“厉叔的意思是,咱们战家这是被人阴了?他们给燕城里不知道是哪家的大人物送进了税银,却是通过战家的手……”
讲到这儿,老管家也有些坐不住了,他将烟锅在椅子的扶手上轻磕了几下,抖落出了烟嘴里面的烟灰来,站起身对战九歌说了一句稍等,然后便出了大堂,看样子是要拿什么东西给她看。
虽然早就知道战家可能被算计了,但是真知道了这事,战九歌还是无法压下自己心中的烦躁来,将暗账账簿一合,丢到了桌上再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打从祖父走了之后,战九歌就觉得有些身心俱疲。
“本将军明明还是个宝宝啊,为什么我要在这个年纪承担着我不该有的压力?”
抱着小白泽从大堂门前路过的夏朗偶然间听到她这句话之后,咬紧了自己的下唇,努力憋着笑。今儿天气虽然仍旧炙热无比,但是好在战府的树木都长得郁郁葱葱的,繁茂的枝叶将幽径走廊遮盖得带有几分凉意。
而这只瑞兽吃饱喝足又显得极为不安分,索性夏朗就带着它出来遛弯儿。
瑞兽走得乏了,就整只都趴在树荫底下,一动也不动,而夏朗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情绪,坐在了距离大堂不远的树下歇息,一点打听人家对话的心思都没有。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是,是他们说的话先钻进和尚我耳朵里的,可不是和尚我要故意偷听的。
夏朗毫无负罪感的如是想道。
不久之后,老管家手里捏着一本册子来,从其他的别院再次走进了大堂里面,见战九歌的双眼眯起,脑袋一点一点的,忍不住调侃道:“打从公子自陵川回来之后,精神就大不如前了。”
战九歌睁开了有点酸的双眼,佯装自己只是养神,实则打了个盹儿,冲着老管家微微一笑:“出门在外总比不得家里舒坦,餐风露宿的,自然睡不好。”
没有拆穿她最后的自尊心,老管家笑着把手里的册子交到了她手里,看着战九歌将那册子掀开之后,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老仆查过了,公子和皇上追查到的那笔税银,是分成了几批,分别送到了不同人的手里头。牵扯到的人名,都记在这上头了。”
花名册上都详细地记载了哪些东西,进了哪家富贵人家的府上,做了标记的名字就是收到税银的人。
原本战九歌还能坚信着从这上头揪出那个国师来,没想到他就像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一样,一点都没有留下痕迹。
而那些被标记了名字的人,一眼看去,竟是满朝栋梁、占去了大燕的半壁江山啊!
“啊……”战九歌将册子丢到了一旁,双手捂着脸发出了一声低叹,一时之间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老管家还能笑得出来,调侃她一句:“没见过这阵仗吧?官场上,这种事在所难免。这里有许多人是逼不得已的,战家能维持如今主动的地位,不容易。”
战九歌无力地往椅子上一靠,有些无力地问道:“那要怎么办?不追查下去,岂不是正中那人的下怀吗?”
“如今这局势,以静制动才是上策。”老管家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府外的天空,哼笑一声:“这些个小尾巴既然跟着来到了燕城,又怎么能不利用一下呢?”
年轻气盛的战九歌已然被现实打击得脑子发昏,连老管家说些什么都听不大懂,索然无味地将手中的册子往旁边一扔,无奈地叹道:“不管了,我回房中睡会儿。”
她一出大堂就瞧见了蹲在不远处树荫下的夏朗,客气地笑了笑,随即拔腿就走。在夏朗也看不到的角度,战九歌用手抚着额头,难受地发出一声低吟。很快,她甩了甩头,打起精神坚持回到了桂院中,一头扎进了屋里就再也没出来。
是夜,桂院中迎来了晚间的一道凉风,吹得树枝摇曳,桂花的花瓣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才落到了地上。而无人注意到,桂树的根部隐隐有几条像是脉搏线一样的东西在大地的土壤中忽明忽灭。
就像是流光一样,一闪即逝。
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的战九歌,头发散乱地披在枕头上,只见她眉头微蹙,几个呼吸吐纳间,脑袋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竟像是被梦给魇着了。
突然,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双眼睁得大大的,眼瞳已然呈现出了赤红色。
在暗夜中看来,恐怖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