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朗一直认为,作为一个佛门弟子,对很多事没有必要了解得太深。有先人言道,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虽然他不知道是哪位高人说的,不过他一直将这句谏言信奉为人生前行的明灯。
与燕坤泽结识,也只不过是看他清冷的模样与俗世和修行之界都格格不入,和他有交集也是看在他重义气。从一开始夏朗就打着交朋友的主意去的,只不过没想到先是不经意地知道了战九歌是个凤凰,又不经意地发现他俩一个是当今的帝王,一个是将军。
走了一趟边陲,更加没想到,燕坤泽竟是应龙转世!
今日摆在面前的,是战家和国师的新仇旧怨,作为一个旁观者,夏朗并不是很想听下去了。
但是老一辈的恩怨虽然听起来俗套,不过动起手来,却一点都不含糊,能够见证这场惊天旷世的对决,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这场争斗,最终以翱止被毁灭肉身和元神告下一个段落,战家的老将军也身受了些伤,看起来吓人,不过精神看起来还好。
夏朗忙在这个时候上前搀扶了他一把,沾了一手的鲜血。
“战老将军,你没事吧?”
战忘生摆了摆手,不在意地笑笑,悠哉地说道:“人老了,不中用了。这要是再早个几百年,老夫能直接把翱止这个匹夫打回无妄之界去。”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了,哈哈大笑掩饰着,却察觉到腿上有什么东西在磨蹭,忍不住低头一看,发现脚边有一只黑麒麟绕着他打转。
老将军讶异地挑眉:“真是稀罕,那群一毛不拔的家伙怎么会把麒麟幼崽给放出来?”
黑麒麟突然开口说话,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是个孩童的声音一样。“他们,把我给,弄丢了。”
这里的他们,也不知道指的是谁。虽然战忘生向来都不把麒麟一族当做有血缘关系的亲族来看,不过他却向来很照顾小辈。也不再去管身后的翱止元神碎片如何被风吹得飘零四散,被夏朗搀扶着,就带着黑麒麟一起往战府而去。
夏朗一边走一边担忧地问道:“燕兄弟和弟妹没事吧?”
“小佛修,你喊谁兄弟呢?”
“燕兄弟……哦,就是你们叫他皇上的那个。”
“弟妹呢?”
“凤凰啊!”夏朗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说:“哦我忘了,他俩私定终身的事你们还不知道。”
战忘生:“……”
怎么老头子走了一趟老家,孙女儿就变皇后了?
如今燕城一片混乱,自然没人注意到文武百官和皇帝去了哪儿,各自忙着逃命的人见燕城安全无虞,才又折返回来。
平静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能在这种情况下泰然处之的估计也就只有整个将军府了吧。
等战忘生等人回到府中没多久,一条银白色的巨龙从西方归来,口中衔着赤红色的毛团子就一头扎进了将军府。
有燕城的百姓瞧见了这一幕,暗中揣测,这将军府就是一直护着大燕的神龙,再加上府上常有奇观发生,他们不得不对保持着神秘的将军府致以更加崇高的敬意。
外面一切的纷扰都与战九歌和燕坤泽无关了。
这场劫难,以燕城平安无事划下了句点。
天上的太阳只剩下了一个,人界万物又恢复到了往常的规律,气候不再那么闷热,每天都让人有种被灼烤的感觉,而是三不五时地下一场雨,算是天界的神们,对应龙表示的一种讨好。
“哼,都是些势力的狗腿子,见风使舵!”
战忘生养好了伤,举着一瓢水在藏书楼里给桂树慢慢地浇水施肥,捉捉虫。他可得好好爱护着这棵桂树,毕竟关系到战九歌的身家性命,马虎不得。
藏书楼中的卧榻自从搬进来之后,就没有再搬出去,更何况从燕坤泽住进来之后,软塌的旁边就夹起了一截长春木,木枝杈上架着一团金丝窝成的鸟窝,鸟窝里面匍匐着一只熟睡的红毛团子,双眼紧闭,看样子是正在熟睡,小肚子还一起一伏的。
手里捧着一本书的男人靠在软垫上,静静地翻着书页,在听见战忘生不忿的唠叨之后,蓝色的眼瞳眨了眨,唇角微微抿起。
“那些人,向来软骨头。他们以前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害怕。不妨想象一下,他们躲在那处无情的地方,瑟瑟发抖,却不知道我会如何报复回去,终日忐忑不安。岂不是很有趣?”
自打应龙之魂在燕坤泽的身上觉醒之后,他这个人就一点一点地在发生改变。直至这次天难,所有的应龙之魂都被糅合,行成了一个完整的应龙,最终在燕坤泽的身体里觉醒。
初次看到他的那双水蓝色瞳孔的时候,战忘生差点腿一软跪了下来。
应龙本就是一个恶劣的人,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战忘生确实忍不住脑补了一下,偷笑出声来。他放下了手里的水瓢,走到软塌旁边,跪坐在地上,如同一个虔诚的晚辈在面对自己长辈的时候,恭敬又不失崇敬地问道:“先祖大人,大劫过后,我并不应该说这些话。不过您如今现世,各方的老仇敌势必会来找麻烦,不如……”
即便是他没有说完,燕坤泽也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他放下了手里的书,反问道:“你是说,隐世?”
“不错。”见他似乎有这个意思,战忘生就接着说了下去:“九儿元神几乎快要燃尽,若不是先祖大人出手,恐怕她早已一命呜呼。可战家到底处于尘世,这里气息污浊,不利于她伤势的恢复。”
“你欲带她去哪儿?”
“凤凰本族,凶犁之丘。”
说起来,虽然凤凰和麒麟名义上是应龙的后裔,实际上却并不是应龙亲生,而是以自己的骨血捏出来的小活物。没想到两个活物生命顽强,竟也就这么生生不息地繁衍下来。
燕坤泽望着在金丝窝里睡得像只小猪一样的凰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笑弯了眼眸,柔情尽显。他伸出一根手指来,轻轻搔刮着红毛团的小肚皮,却被她不耐烦地用爪子蹬开,两只可爱的小翅膀凌空抖了两下,又说了回去,翻个身接着酣睡。
燕坤泽的眸色渐深。
从他带回了战九歌之后,这丫头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就算是稳固了附在桂树上的元神之后,也不见她有任何清醒的迹象,只是一个劲儿的睡,仿佛上辈子没有睡过觉一样。
虽然是凤凰的先祖,可他却对凤凰一族并不了解,只知道凤凰族中有一个叫圣池的地方,可以治愈元神。回到凤凰本族,对于战九歌来说,的确是个好选择。他虽有几万年的道行,如今却对战九歌的伤势束手无策,就连可以疗愈的龙气也因为无法渡入到她口中,而派不上用场。
燕坤泽附身低下头来,伸出手指抬起她的小脑袋,在那颗长着呆毛的小脑门上轻轻吻了一下,敛去了唇角的笑意。
战忘生一副我老人家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视若无睹。
“我就不去了,大燕正值多事之秋,又无人接手,总要等这里稳下来才行。”燕坤泽满口可惜地叹了一声,指尖捋过红毛团的腹部,眉目含情,言道:“我承诺过她,等此次天灾之后要立她为后,看来又得食言拖后了。”
战忘生:“……”
“可惜,早点成婚了就能早点生个小皇子,再花个十几二十年把他培养出来,我就能安心带着九儿去各处游玩了。”
“……”
什么时候这两人的感情竟然到了这种如胶似漆的地步了?战忘生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了,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件好事。
九歌这丫头与其他的凤凰都不一样,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遇着一个疼她的总比遇着族内那些没心没肝的凤鸟好上太多了。
如此想着,战忘生嗯了一声,安慰起燕坤泽来:“先祖大人不必挂怀,九儿这丫头愈合能力向来比别人强,在本族也待不了多久。何况,那是个虎狼之地,我也不会准许她待太久的,只等着一能化形,就让她回来。”
燕坤泽拨弄着长春木的叶子,淡淡地说道:“只怕凶犁之丘的那些凤凰们,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瞥了一眼战忘生,问:“我听闻战家八子,与你关系并不和睦?”
这问题,扎心了。
战忘生哭笑不得地回道:“先祖误会了,不管是麒麟也好,凤凰族也罢,性子都冷情寡薄。八子之中,只有三子战三春与九儿关系亲近些,其他的……翅膀硬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你那儿子和儿媳呢?”燕坤泽挑起了眉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们为了疗伤,回到了凶犁之丘。可不是说本族有圣池么?怎的还要自己亲生女儿的血来养自己的伤?”
战家上下,以为战九歌将这件事瞒得严严实实的,毕竟她从未当着燕坤泽的面儿取过血,而战家人口风紧,也不会主动说出去。
却唯独漏了一个夏朗。
应龙护短,谁都知道。乍一听见这话,战忘生还愣了片刻,忙追问道:“什么?他们派人来要血?!”见燕坤泽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就要发怒,却被燕坤泽一句话泼灭了火气。
燕坤泽道:“有什么话,你自己留着教训他们。只盼着你送九儿回了凶犁,不是给他们送了一个血包回去。”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若不是因为是同族的关系,恐怕战九歌的麻烦还远不止这些。
应龙大神在上,战忘生憋着一堆粗话没敢骂出来。他发现,自从应龙血脉在他身体里觉醒之后,皇上就更有气势了,抬眸举手间,无形之中给人以压迫感。
后续之事该如何处理,燕坤泽都交给了战忘生。他不舍地又摸了摸战九歌的羽毛,伸出手来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稍稍屈指抓了下衣裳,只见一团白光从胸口的位置冒出,战忘生定睛细看,发现那是应龙大神从前的心——白龙珠。
燕坤泽将它变小了许多,摸出一串问夏朗讨要的玉石打磨而成的佛珠来,往上面一挤,牢牢地穿了上去。
战忘生不解地问道:“先祖这是……”
“给九儿的。”燕坤泽说这话的时候,有种朕的皇后朕就这么宠着的语气,霸气得让战忘生无话可说。他看着燕坤泽把这串手珠放在了金丝窝里,静静地和战九歌紧挨着。
“你们何时出发?”
“明日最好,无风无浪,可安然过海。”
凶犁之丘处在一处与世隔绝的山上,三面环海,一面靠山,关键是这海还不是普通的海,而是名副其实的死海。
燕坤泽嗯了一声,将身子放矮了,躺在软塌上,轻声说道:“那我便再陪她最后一宿吧。”
天色变得很快,太阳东升西落,往复循环,再没有比现在更有规律、却也更安宁祥和的时候了。等天刚一蒙亮的时候,战忘生就从金丝窝里面把战九歌这只小鸟团给抱走了,还不忘把那串手珠套在她的脖子上。
说来也好玩,白龙珠有自己的意识,从戴在战九歌的鸟脖子上之后,就连带着把整串佛珠都变小了,尺寸大小正好贴合着战九歌的脖子,就好像是专门为她而制的项链一样。
战忘生说:“等把她送去,我就回来助皇上平定朝纲。”
“嗯,去吧。”
燕坤泽目送着战忘生离开,心中怅然若失,却忽然听见有软糯柔和的声音在将军府的庭院中响起,哼着的小调优雅又柔缓,像是深情的女子对情郎在倾诉衷肠一样,可是这样的曲调从一个童音的口中哼唱出来,添了几分童真,少了一些成熟的情感。
他来到了战府中可以泡汤池的院落,就见夏朗正坐在汤池旁边,看着瑞兽白泽和黑麒麟在池水中嬉戏玩耍,那哼唱的歌声,自然而然是从黑麒麟的口中传出来的。
在察觉到燕坤泽的到来,黑麒麟也不管自己全身都还沾着水,从汤池里面一跃而起,摇着尾巴欢脱地跑过去,喊了一声:“先祖伯伯~!”
夏朗觉得这个称呼把燕坤泽叫得太老了,大笑着说:“小麒麟,你应该跟凤凰老伯一样,叫先祖大人。”
“喔。”黑麒麟应了一声,却丝毫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扭头又叫了一声先祖伯伯,燕坤泽弯下腰来在他的头顶上摸了摸,这才向夏朗走去。
今天的夏朗看起来似乎有心事,燕坤泽见他穿扮得体,收拾好了行装,现在正在给白泽用软布擦拭着身体。燕坤泽似乎看出了什么,开口问道:“夏兄这是要走了?”
“嗯!”
夏朗总觉得堂堂应龙大神叫自己夏兄,感觉怪怪的,便不好意思地说道:“大神要不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不然这小麒麟肯定以为我占他便宜呢!”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燕坤泽哪里会不知道?他眼中闪过一道饶有趣味的光,轻声道:“当初夏兄与我结识,不在意我是帝王的身份,仍以燕兄弟相称。怎么今日我换了个身份,便不敢认我了?”
燕坤泽有心调侃,搞得夏朗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夏朗想着反正要走,也不能太过扭捏,就笑着应了一声:“燕兄弟不嫌弃,日后和尚我自然还是这么称呼。”
他把瑞兽白泽放在了太阳底下,拍了拍它的屁股不让它乱动,好自然晒干,他自己却坐到了一旁,与燕坤泽闲聊了起来。
夏朗说:“你这宫里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又不好意思再在战家打扰,差不多今明两日,就准备出发了。”
燕坤泽:“夏兄可有想好要去哪儿?”
“当然是继续游历。这天下的美景,我尚未看够,总要多看上几眼才好。”夏朗摆了摆手,显然是不想再说这些事,将话题扯到了战九歌的身上:“弟妹这回伤得不轻,差点形神俱灭。疗愈起来,燕兄弟要多费心了。”
燕坤泽并未给他回应,而是从心口的位置,拢出了一团跳动的魂火来,看得夏朗目瞪口呆:“这、这不是……”
“不错。”燕坤泽的唇角挂着一抹笑,几近不存在的温柔一闪而过,小心翼翼地将魂火捧在自己的手心里。燕坤泽道:“这是她的元神。战老将军将她送回了凶犁之丘,为防万一,我将她的元神从桂树中取出,贴身携带。这样一来,她就算是有什么意外,我也能在第一瞬间感知。”
真是鹣鲽情深。
夏朗颇为羡慕地挠了挠头,“看着燕兄弟和弟妹关系这么好,和尚我就放心啦。也不知道你们成亲的那天,我能不能喝上喜酒!”
他一介俗人,自由惯了,无拘无束,难得有牵挂,总是要关心着问问的。
而燕坤泽却很自信又坚定地同他说道:“会的,一定会的。到时候,我会想方设法联络夏兄的。”
经他一提,夏朗才想起来,自己这位兄弟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应龙大神!
上古的神!总会有些寻常天神做不到的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