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三十二年，北戎国举兵入侵黎国边境，并在长达半年的战事之后，于战场上掳走了御驾亲征的黎国皇帝。
黎国大乱，十三王爷临危代理朝政，从而将朝中政党分了两派，一派以左丞相为首，主张把老皇帝接回来，另一派则站在新帝的立场，主张议和，把老皇帝留在北戎当人质。
罗伊往墙角处挪了挪。
身逢乱世，对这些小道消息了解的最透彻的，总是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可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凑在人群里听过一遍就算了，并不刻意去记。
相比于身侧那些食不果腹却还要关注政事的同行来说，他更在意今天能不能讨来钱财这件事。
罗伊撇着嘴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破烂衣裳，做出一副更可怜的模样来。
他模样好看，明明是个男身却长了一张女相，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就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因此特别招人喜欢，尤其是小孩子。可他经常在这一片晃荡，再好看的脸也会有审美疲劳，所以一天下来，除了有个男童把自己的包子递给他之外，再没有任何收获。
挂在天边的太阳越来越凉，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许多。知道自己今天不会碰上大生意，罗伊拍拍衣角从地上站了起来，手插在袖子里晃晃悠悠的往家里走。
说是家，其实也只是个破庙而已。
窗纸已经碎成了纸条，连佛像都烂了一半。
他不认识那是个什么佛，但听说佛都是救苦救难的，可这种连自己都救不了的，罗伊着实不信他。
风吹着门动发出“吱呀”的声音，罗伊在靠近破庙的前一刻顿了顿。
这个破庙所处的位置特别偏僻，除了自己和林庭，几乎没有几个人来过，今天却不知道是哪阵风吹错了，竟然有生人出现。
还不止一个。
罗伊藏在门外，偷偷露出一双眼睛往屋里看。
屋内有四个人，清一色的武夫装扮，腰间佩着坠玉的长剑——他看不出那玉成色如何，但猜测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罗伊捏着下巴琢磨。
那些人正在小声争论着什么，大约是吵的太过激烈，许久才发现已经在门口蹲了好半晌的罗伊，眸色瞬间一冷，其中一人更是直接拔剑出鞘，手腕微一用力，长剑便穿过门缝直直横在罗伊颈前半指处。
罗伊被吓了一大跳，捂着脖子一屁股摔进了破庙，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屋内四人已经停止了争论，此刻正齐刷刷拿剑对着他，沉声喝道：“你是何人？”
……
你大爷！
罗伊右手手在地面摸索着佯装害怕，一边往后退一边磕磕绊绊的开口：“我就是个乞丐……我住在这儿……”
说话间手指触到一个轻微凸起的部分，罗伊嘴角一勾，脸上的神情继而转变成了嘚瑟。
四个男人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就见对面的人已经将机关按了下去，同时一拍手从地上跳起来，在一阵短呼中笑：“在小爷的地盘还敢这么嚣张……”
他蹲在一旁看着因为地板突然抽离而掉进陷阱的四人，秀气的眉毛微微一挑，乐道：“想是嫌命长了。”
这个机关陷阱原是林庭做来防野兽的，因此在洞底放了不少捕兽夹，是个十分危险的地儿。而这四个人饶是功夫再好，突然掉下来也免不得失了分寸，竟然全都被捕兽夹夹到了腿。
罗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想出来吗？”
“把你们的钱袋扔给我。”
捕兽夹虽利，终究是对付畜生用的，对他们习武之人的威胁并不是特别大，真正让他们无可奈何的是，这个陷阱四壁光滑无比，毫无可以借力的地方，因此纵然他们一个个武功高强，却对如何爬出去毫无办法。
想了半晌，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又伸手要来另外三个人的，扬手一扔，扔到了罗伊脚下。
罗伊捡起来放在手心掂了掂估计分量，心满意足的站了起来。
“谢啦！”
他扬起右手朝那几个人挥了挥，抬脚就要走。
“诶！”底下的人急了：“把我们放出来啊！”
“放出来？”罗伊失笑：“你们当我傻吗？我又打不过你们，万一你们出来以后把我杀了灭口怎么办？放心吧！半柱香之后，你们头顶的位置会掉下来一根绳，你们顺着它就能爬出来了。”
“对了，”罗伊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下去：“这是药，虽然比不上外面那些大夫的好，但多少对捕兽夹造成的伤口有点用。”
“这兵荒马乱的，又是边关小镇，身体可比啥都金贵。”
想是没想到一个乞丐能说出这样的话，四人同时愣了愣，垂头的瞬间却发现同药膏一起滚落外脚边的，还有一个钱袋。
出门在外，身上没点钱怎么行呢！
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罗伊哼着歌走了出去。
走出去两步时又退了回来。
先前被插在门上的剑身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下闪着光，罗伊弯腰盯了半晌，抬手解了剑柄上的佩玉。
嗯……这东西应该能卖不少钱。
他把玉佩和银子一起举在眼前看了看，看够了才心满意足的塞进怀里，奈何他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展开，就已经在下一秒迅速收敛。
阴影下的那人不晓得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了，朝他看过来的目光破有些意味不明。
罗伊下意识以为这人和屋内那四人是一起的，双手便本能环在胸前做出了防御的架势：“你想为他们报仇？”
“不不不，你误会了。”许恒反驳：“我不认识他们。”
是真的不认识。
他三日前从黎国京都出发，眼下才刚到边疆，哪儿有人可认识？只不过路过时看对方四个壮汉欺负这一个乞丐有些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帮忙，却目睹了一场反转而已。
“真的？”罗伊还是不信他。
当然！
许恒点点头保证，脸上笑意盈盈。
罗伊怀疑的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
他还是觉得那人不是好人，只是江湖规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对方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他也不好主动挑事。
可心头总归有些不舒服。于是经过那人身边时，他抱着肩膀恶狠狠撞了对方一下。
肩膀相错的瞬间，罗伊一只手迅速划过许恒的腰部。
他的动作有多快呢？
直到一刻钟后，许恒后知后觉的摸向自己的腰间才意识到，哦，原来他撞我那一下是为了偷我的钱袋。
而这个时候，罗伊早已跑的不见了踪影。
去林庭家里的路上，会经过一条小河，罗伊先是将自己的脸洗了洗，又躲在一旁的草丛里换了件衣裳，才改头换面般继续往前走。
林庭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与他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同时也是个书呆子，明眼人都看得出自己喜欢他，偏就他一个人看不出来。
罗伊替他收拾好了东西，转过身时眉头皱的老深：“听说黎城最近特别乱，你一定要去吗？”
“放心吧！”林庭摸了一把罗伊的头：“国难当头，正是我们读书人为国效力的时候，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
“哦……”
知道多说无益，罗伊闷闷的点了点头。
林庭仿似被他孩子气的举动逗笑，抬手又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安慰：“等我考了功名，就把你接去黎城，然后给你开一家客栈，请几个小厮，好让你就坐在前堂数钱。”
“我才不稀罕呢！”
罗伊瘪着嘴把头扭到一边，可到底是忍不住笑，眼睛渐渐弯成一条缝，于今日第一次露出些女孩子的娇俏来。
她微微仰了头，露出雪白的脖颈，赫然一个女娇娥。
林庭便也笑了，说：“等我明日走了之后，你就搬来我家里住吧，你一个女孩子，整日住在那荒郊野外的，终究是不安全。”
好。
许是想到明日的分别，罗伊难得没有同他顶嘴，只听话的点了点头，表情看起来格外乖巧。
两人都是孤儿，不同的是，罗伊是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而林庭是幼时家逢不幸，父母双亡。
而林庭便是在父母下葬的当天，遇见了偷偷跟在出殡队伍后面偷钱的罗伊。
和他一般大的年纪，身形却比他小了将近一圈，两颗葡萄似的大眼睛挂在脏兮兮的脸上，衬得对方整个人都灵动了许多。
林庭一瞬间想起自己。
于是他落在人后抓住了那只细嫩的小手。
那天下了小雨，两人手都是冰凉的，罗伊被人握住手腕时心里一慌，下意识就要求饶，抬眼却对上一双干净的不得了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正对着她笑，直到两人接触的那一片皮肤互相被彼此的温度暖热。
他们就这么成了相依为命的兄妹。
彼时他们年纪幼小，住在一起并无不妥，然而终究是没有血缘关系，所以随着两人年纪越来越大，说闲话的人也越来越多。以致后来几乎每个遇见林庭的人都要笑嘻嘻的问上一句：“咦，你那个小童养媳没有跟你一起吗？”
这还算好的，尤其在罗伊出落的愈发水灵之后，有些人说的话也愈发不堪入耳。林庭怕委屈了罗伊，主动提出自己要搬出去住。
但那时他正在准备科举，罗伊担心会影响他，死活不同意。两人为此冷战了小半个月，终于还是林庭退了一步。
他们没什么钱，住不起客栈，罗伊就随便找了个破庙住下。
林庭在破庙里转了一圈，越转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罗伊却不在乎，大大咧咧的往地上一坐，反而开始安慰他：“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苦怕什么！”
为了方便，罗伊出门一直是男装示人的，时间长了，便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个糙汉子。然而即使她如何不在意，也总有一个人真真切切的把她当个宝宠着。
“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说话呢！”
林庭瞪她。罗伊便摆正了坐姿，委委屈屈应了一声：“哦……”
你别表现得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啊……
林庭无奈，冷着脸瞅了她半晌，终究还是败在她强装的委屈上，一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眼睛逐渐有了弧度。
“怕了你了。”
他笑，眼睛里浅浅淡淡的笑意几乎映亮了整片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