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九天霜华2019-05-28 23:065,466

  村民们听到这脚步声是从身后传来的,于是齐齐转身向后面看去,只见高大的男人身上还扛着一匹狼正稳步向这边走来。

  虽然他穿着一身黑色动物皮毛拼接而成的绒衣,但是身上却带着浓郁的血腥恶臭气味。不用靠近都能闻得一清二楚,更别提他下巴和侧脸上溅射到的血迹了。

  肉眼可见的血迹已经凝固在他的皮肤上,足以看出他和这些野狼厮杀已久。

  这副画面太过慑人,一时间竟然没人敢开口说话,不约而同地分散到两旁,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看着他扛着那条身型硕大的野狼穿过人群,光凭单手就轻轻松松地将野狼丢在已经堆起来的尸山上,拍去了肩膀上的灰尘。

  全身沾满了狼血的仲承松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眼神里都充斥着杀戾之气,瞥向村民的目光也有些不善。

  村民们被他的这股气场震慑,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谁也不敢作声。

  开玩笑!那可是将整个狼群都屠杀的猎人!真正的猎人!只要野物到了他手里几乎没有能逃脱他手心的男人!一般人怎么敢去挑衅呢?

  就在他们莫名僵持的时候,一个为了看热闹而跟着爹娘跑出来的小女娃,推开了娘亲遮在她眼睛上的手,有点瑟缩地看了一眼死狼,奶声奶气地问了一句:“娘,有好多死掉的大灰狼呢!那这个叔叔是不是拯救我们村子的大英雄啊?”

  前来围观的村民们一阵静默,没人说话,这一句天真的问话在这静谧的气氛里尤为响亮。人人都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却没人出声应和认同。

  好在仲承松也不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像样的人话来,院子里面的两匹马从马厩里面撒欢跑了出来,像是知道今天是劫后余生,性子倒也乖巧了许多,只是隔着院门往外头张望去,四肢蹄子在原地有点不安地踏动着。

  一睁眼便是天亮,苏袖忙从床上跳了下来,惊动了睡在她身旁的秀玉婶,两人忙出了里屋。

  只见白濯斐站在门口,从门口向外面张望着,怀里还揣着那只受了惊瑟瑟发抖的兔狲。听到里屋有人出来,兔狲埋在白濯斐怀里的小脑袋转过来深深地看了苏袖一眼,又把头转回头继续缩着。

  这兔狲,像猫又像兔子,还没苏袖之前养的那只小白兔来得可爱。可惜那只兔子就吃了一个月的干草,身体就像是吹了气一样膨胀,最后长得变丑了,就在仲承松的提议下送给顾万山炖了补身子了。

  秀玉婶听着外头好像有点吵,对苏袖道:“也不知道仲哥儿和小宫他们怎么样了?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啊?”

  白濯斐淡淡地道:“他们没事,外头好像来人了。”

  苏袖和秀玉婶对视一眼,忙出了正屋的门,将两匹马拉开,几步就出了院门。

  这一出来,苏袖看着眼前这一幕都心惊肉跳的,秀玉婶差点两眼一翻昏厥过去,还好苏袖扶得快。

  一群死状惨烈的野狼摆在面前,任谁看了都害怕。

  苏袖见有那么多人围观着,忍不住暗中扯了扯秀玉婶的袖口,缓过神的秀玉婶领悟她的意思,露出一副后怕的表情抚着胸口对村民们说道:“哎呀,吓死我了!这半宿啊秀山村被狼群偷袭,你们没人伤着吧?”

  住的离顾家不远的老李头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斗,听秀玉婶这么说,他第一个开口说道:“秀玉啊,好端端的、这狼群怎么会袭村呢?”

  老李头平日里跟顾万山关系挺好,交情也深,不过今儿这一开口,秀玉婶就觉出了不对劲儿来。她脸色一僵,好笑地说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那畜生,我怎么知道狼是为什么袭村的?”

  仲承松伸手在怀里摸了半晌,在苏袖的注视下摸出了那条暗色的手帕,正想着擦擦手,却又有点舍不得的样子再次放了回去。

  苏袖觉得好笑,拿出自己的手帕在他的脸上为他擦拭着面容,仲承松一怔,满眼的戾气和疏冷。

  两个人当着村民们的面儿无声地秀了个恩爱。

  “这天寒地冻的,山上一准儿没了猎物,狼群下山觅食,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前几年不也有过这种事么?”秀玉婶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拿出了村长夫人的气势,对村民们说道:“快去看看各家各户都有什么损失没有,记得上报给我家当家的。”

  人群开始渐渐散去。

  秀玉婶没好气地念叨着:“都出了这种事,不想着提高警惕还想着给仲哥儿身上推锅,老李头,你做事什么时候这么没头没脑了?”

  啜着烟斗的老李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吧咂了几下,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整个村子都知道村长家跟这两个不祥的人走得近,你们夫妻两口子要是再跟他们深交下去,是会给村子里惹来麻烦的。”

  “……”

  “今天这事儿,就是个教训。”老李头睨了一眼仲承松和苏袖,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昨天你们在院子里干了什么?这狼群,根本就是你们招惹来的。”

  什么时候,在自家院子里烧肉还能招狼了?

  仲承松是不信这些无稽之说的,他倒是更加认同秀玉婶所说山中不好猎捕食物所以才集体下山觅食的这个说法。

  摆明了要往他身上推黑锅,若是放在以前,仲承松根本不放在心上。可如今苏袖跟他绑在一块儿了,他一点也不愿意让苏袖承受这些莫名其妙的风言风语。

  只见仲承松往野狼的尸体边上走了几步,伸出腿将一颗砍下来的狼头踢到了老李头的面前,吓得还在这儿围观的几个村民惊叫出声。

  就连处事不惊的老李头也变了脸色。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他想表达什么?他是想说要是没有他,现在整个秀山村的人都会变作野狼的腹中餐吗?如果这群野狼在山中饥肠辘辘已久,而那顿烤肉只是一个引子,而它们早就对山下的村子虎视眈眈已久……

  也许是这次,也许是下一次。

  兴许没有仲承松的话,他们早就都该死了。

  老李头咂这烟斗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他临走前又睨了一眼秀玉婶,摇了摇头,便走了。

  秀玉婶刚一扭头,就看到了满地的野狼尸体,有睁着眼死的,有呲着牙死的,看着就恶心。她觉着胃海在翻腾,恶心得紧。

  “哎呀人老了真是看不得这血糊糊的东西,我得赶紧先回一趟家里看看,小宫那儿还没信儿呢!”

  说罢,秀玉婶一点儿留这儿的心思都没有了,朝着两人点了点头就匆匆走了。今儿天冷,太阳也没出来,可她却顾不得这些,满心都是家里的男人和两个孩子。

  也就是这时起,苏袖和仲承松望着她的背影,觉出了几分背道而驰的意味来。

  苏袖幽幽地道:“我还以为,能一直在这村子里待下去。”

  仲承松有些讶然地看着她,苏袖回望着他,道:“我本以为只要默不作声就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也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一个人过着自己的日子,安安稳稳地做我想做的事。”

  “……”

  “可这个世道,太难了。从一个小村子足以远望整个古国,有人心冷,有人心暖,有人垂怜你,自然也就有人妒恨你。”

  每次当她想好好振作,盘算着如何过日子的时候,生活就像是一把刑刀,架在她脖子上,被逼着低头下跪。

  就在她走神的时候,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头顶上,轻轻地抚过了上面小小的山茶花,动作很是轻柔。

  苏袖抬起头,冲着男人微微一笑,突然说起了一件两人心照不宣的事:“等过完这个年,我们就走吧?离开这里。”

  而这话就像是在仲承松的意料之中一样,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个疑惑不解的眼神,直接点了点头,再自然不过。

  征得他的同意之后,苏袖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堆起来的野狼尸堆,这才觉出了浓郁的臭味,忙用手掩着自己的鼻子,嗡声细语地问他:“这些野狼,你该不会想……”

  仲承松点了点头,挥手让她回屋子里,而他则是亮出了一直带在身边的短刃,准备开始处理这些野狼。

  很早以前跟仲承松还不大熟的时候,两人都拘谨着,对彼此的习惯还不甚了解。不过等他们住在一起之后,苏袖就多少发现了仲承松身上有点特殊的地方。

  他很节俭。

  他的衣裳都是穿了又穿,有些布料所做的衣物都洗得开始发白了,他却还是舍不得扔。

  明明就那么有钱。

  还有那些被抓回来的猎物,只要身上有价值的地方,都会被男人分解下来。要不是昨晚小宫杀死的狼体内含毒,恐怕他还会做狼肉干也说不定。

  会不会很像貔貅呢?苏袖有点想笑,但是恰好仲承松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看着她,催促她尽快进屋里去,她强行把微微上扬的嘴角压了下来,还咬着自己的下唇憋笑,点了点头。

  村子被山上的狼群夜袭这件事几乎传遍了整个秀山村,同时人们也知道了是仲承松屠灭了整群野狼,到现在村尾还堆着野狼群的尸体。

  关于他和苏袖的厄闻越来越多,不祥这两个字就像是被烙铁狠狠打在了他们两人的身上一样,传言不断。

  而对此,主人公显然并不在意。

  苏袖一边垫棉花,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从我进这个村子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不欢迎我。更恶毒的事情我都遭遇过,还有什么好怕的?”

  对她的过往十分好奇的小宫插嘴问道:“苏姐姐,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

  苏袖微微一笑,“你不会想知道的,来!试试这衣裳合不合身。”

  “好快啊!”小宫惊叹,然后乖乖地站在她跟前伸手去试穿新衣裳。

  这衣裳用的是盈蓝晕白色的软布,里面填着松软的棉花,看起来很暖和。摸上去的手感也很柔软舒适,小宫穿在身上刚合身,既不会显得臃肿,也衬托得他有着别样活泼的少年气。

  新衣交叉的前襟上还绣着云海波纹,腰带有三指宽,服帖地圈在少年纤细的腰身上,格外精干。在新衣的衣摆上还绣了些鱼鳞的暗纹,这些暗纹只有在光线特别亮情况下、稍微摆动起幅度才看得到,就像是跃出水面的鱼被阳光照射后发出的光芒。

  苏袖对这身衣裳格外满意,有些欣慰自己的手艺一点都没有退步。而小宫少年也对这身衣裳很满意,腼腆一笑,走到了白濯斐的面前求夸奖。

  从细致地打量过这件衣物之后,白濯斐的脸色就一直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谁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心里在想什么。

  一脸的面无表情。

  小宫和苏袖都以为他不喜欢这衣裳,心里还颇有些忐忑。小宫迟疑着开口:“师父,是不是……我穿着不合适啊?那要不我脱了吧!”

  说着,他就要动手去解腰带,却被白濯斐按住了他的手。他高高挑着眉角,用惯用的古怪语气对小徒弟说道:“在姑娘面前不要做出脱衣服这么轻浮的举动。”

  苏袖:“……”

  小宫无奈:“师父~”

  “很适合你,穿着吧。这可是为师的出诊费,你要是不收下的话。咱们这次可就血本无归了!”

  小宫呆呆地啊了一声,看向了苏袖:“苏姐姐,你和仲大哥不打算支付我师父的出诊费吗?”

  这两个人未免太抠门了吧?

  接到了小宫少年的眼神控诉,苏袖回之以微笑,伸手在少年的新衣上抚摸了几下,委婉地说道:“这就是出诊费没错。你要知道就这样一件衣裳,要是搁在皇……盐城,可值不少银钱呢!”

  “啊……我知道。”小宫的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一件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只是一条有刺绣的发带,竟然要二两银子。比师父看诊都贵~”

  拿下遮挡着脸的书,白濯斐被这个徒弟气笑,没好气地说道:“那你是觉得为师收钱收得少了?下次你可以多要些,看人家会不会打你。”

  小宫的脑袋立马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忙完了手上的活儿,苏袖拿起了那根盘尺寸的绳子来,出了院子,趁着仲承松还在眼前的时候给他量一下。

  一直注视着她的目光就没有敛回来,白濯斐陷入了沉思。

  要说他方才有点异常,让小宫误以为他不喜这新衣裳,其实是白濯斐觉察出了一点东西。每个绣娘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刺绣手法,她能双手左右开弓这事暂且不说,光是那前襟部分云海流纹的绣样就不太寻常。

  白濯斐朝着小宫招了招手,道:“过来,让师父看看你这衣裳。”

  少年乖乖地站在了他跟前,骨节分明的手指翻开了前襟,只见里外皆有刺绣流纹,而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连线头都看不到,精致得不像是经过了人的手。

  “哇!”小宫头一回见着双面绣,还是异色的双面绣,眼睛都瞪大了。“苏姐姐真厉害啊!”他把自己身上的新衣裳扒了下来,发现了另一件新奇的事儿。

  “师父,里外都能穿啊、这里面一点针线活的痕迹都没有。”

  白濯斐伸手在他的额头上点了点,笑骂道:“没出息,快穿起来别着了凉。”

  “哎!”

  如白濯斐所料,这样的手艺,寻常的绣娘是做不到的。苏袖来历成谜,他还真有些好奇。她方才提到了皇字,料想应该是去过皇城。

  古国各地有名的绣娘会在皇城宫廷里每三年举办一次的选拔中,被召入宫廷,为达官显贵作衣物配饰。盛名一旦传开,绣娘的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当今的第一绣娘便是如此出的名。

  回想起这些事儿来,白濯斐露出苦笑来,手伸入怀里摸出了那条帕子,上面的蔷薇花娇艳依旧,只是绣它的人,白濯斐却再也见不到了。

  思绪扯回来,白濯斐又开始琢磨起苏袖的来历。姑苏城、江蜀城还有白帝城,都是刺绣的发源和盛传之地,就不知道她师从何处。

  没过多久,小宫就从客房里头出来,对白濯斐喊了一声:“师父,今儿该给顾家的那位大叔去换药了,咱们趁天还亮去一趟吧?”

  白濯斐瞬间来了精神。

  要说整个秀山村里,最了解苏袖的人莫过于顾家那两位长辈,想要知道苏袖的来历,还得从他们嘴里套点东西出来。

  思及此,白濯斐邪肆一笑,将手里的书拍在了旁边的桌上,对小宫道了一声:“这就走吧。”

  大院儿里一股血腥气,连白濯斐都受不了,师徒两人跟仲承松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院子往顾家去。这一路上都没遇着什么人,想来应该是害怕还有独狼在村子里晃荡,所以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好好的村子变得这么冷清,小宫有点可惜。

  白濯斐一个暴栗砸在他头上,好笑地道:“有什么好可惜的?这村子的人都不是什么善类,要是我所料不差,你苏姐姐和仲大哥,要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啊……”

  远处,一辆驴车快速地疾驰而来,驾驭着驴车的人见前头有人,忙吆喝道:“闪开闪开!想要命就快闪开!”

  白濯斐面色一冷,唤道:“小宫。”

  “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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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独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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