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年代
1
春末夏初的傍晚,稀薄的云停留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徐徐微风吹过树梢,带着附近一家甜品店的甜腻味。
刚踏出上海S中的蔚迟,扭头看向那家叫“甜蜜蜜”的甜品店。他年纪已经不算小,却依旧喜欢吃甜食,但他最近在克制,因为有颗磨牙蛀了,在它不至于痛到影响他正常生活之前,他不打算去补牙。
蔚迟拎着装相机的摄像包,灰蓝色的帆布已经被磨得有点起毛。他今天是来给S中的高三学生拍毕业照的。他拿下鸭舌帽走到车边,把摄像包放进后座,然后上了车。后视镜里倒映出一张温润却神情淡漠的脸。
赵莫离从“甜蜜蜜”走出来,S中外面的路,除去上下学时段一向冷清,她放眼望去便只看到一辆白色车子开远。
前天她刚回到这里时,看到三年未见的家乡没什么变化,但看着出租车的车窗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却已不如从前青春明媚,内心多少有点沧桑感。
赵莫离走到路边,一阵风来,卷起路面上的尘土和枯叶,一张相片被吹到了她前方。她眯眼一看,似曾相识——照片中的人,正是青春明媚的她,还有,靠着她肩膀的漂亮女孩。
2
年轻的少女看着窗明几净的门面,门上方的墙上挂着黑底白字的牌匾:时光。
这是一家照相馆,或者用现在时尚点的说法,叫工作室。少女从玻璃里望进去,里面有吧台,有张双人沙发、藤椅,有书架,墙边还摆着一把吉他,以及点缀得恰到好处的绿植。
少女推门进去,“请问,有人在吗?”
没有回响。
她放眼四下搜寻,看到书架旁边的屏风后方坐着个人,那里光线昏暗,她只看到一点侧影——是个有点年纪的妇女,垂着头,像是在睡觉。
少女下意识放低了声音:“你好,我想拍照。”
那妇人依旧没动,少女慢慢走向她,发现她睁着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少女被吓了一跳,随即她听到妇人冷漠不耐地回答:“等着,我去叫。”说着起身进了里屋。
少女退回到明亮的地方,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明明没睡干吗装没听到呢,态度还那么差。
少女——夏初站在吧台边,看着那把刚好被阳光照着的吉他,不由发起了呆,直到她听到一道清润的声音:“要拍照吗?”夏初这才扭头看去,竟然就是前两天去学校给他们拍照的,被不少女生说帅的摄影师——
此刻他穿着一身浅色宽松的休闲服,眉眼无波淡然。手上拿着一台黑色相机,相机上挂着一根鲜红色的防摔绳——显得有些违和,不管是跟相机,还是跟拿相机的人。
“啊,对,白底的两寸照。”
“向姐,麻烦你去开下摄影棚的灯。”蔚迟朝妇人说,夏初就看着那妇人很有效率地打开了隔壁的房门,进去开了灯。
“跟我进来吧。”
夏初跟着进到摄影棚,蔚迟让她坐在灯光打着的凳子上。
“人再坐正一些。”他话说得都很简洁。
夏初挺直了腰板,然后看着他退到合适的距离。等拍完照,他抬起头,眉心紧皱着。夏初心里不由一咯噔,“是我闭眼睛了吗?”
“没有。你拍照来做什么?”他问。
问题有些莫名,但夏初下意识就回了他:“去旅游,高考完,爸妈要带我出国旅游。”
蔚迟沉默了会儿,拿着相机走出了摄影棚。
他每天都在拍照,有时拍得多,有时少,看着镜头里形形色色的人,老迈的、年轻的、男的、女的,在他的眼里,几乎没有差别——他们的生活,在未来的一年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相差无几。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死亡了。
而眼下,这个打算跟父母去旅游的少女——熬夜,考试,最后,她,还有她的家人坐的汽车冲下高速公路。
“请问,照片现在能拿到吗?还是要过几天再来拿?”夏初跟着蔚迟小声问。
此时,向姐进了摄影棚去关灯。
“你叫什么名字?”
“夏初……”
“几岁了?”
“这个……”夏初犹豫,毕竟这个问题很突兀。
向姐从摄影棚出来,关上门说:“老板,我去做饭了。”
“嗯。”
蔚迟刚好站在阳光处,若有所思。夏初看着他,脑子里莫名地跳出来一句曾背到过的课文“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马上能拿到。”
夏初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是回了她之前问的问题。等她拿着照片,在骑上自行车前,又回头望了眼照相馆。
“总觉得这个摄影师有点怪,虽然人很帅……”她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迎风回家,嘴里碎碎念着,“哎呀,怪也好帅也好,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求高考顺利,然后……”她想到什么,神情带着点憧憬,以及不确定的迷茫。
3
一周前。
傍晚上海下起了雨,扫去了刚入夏的热气。
夏初站在一棵大树下,枝叶茂盛,层层叠叠,却还是被淋了个半湿,她庆幸此刻的雨已没有先前大,也庆幸自己的皮质背包防水,里面的书无碍。
她抹去脸上的雨水,还有泪水。
高挑的少年撑着伞站在学校后面的车棚边,雨水似线般从棚顶的凹槽里落到伞上。
他透过铁栏围墙望着马路对面的夏初,那处的公交站只有站牌。他暗骂她傻,后面有一家水果店,却不去躲。
“唐小年,你站这儿干吗呢?”有同学顶着雨衣跑过来,看了下车棚里自己的车,又看了下雨势,“这么大的雨,穿雨衣也会被淋湿。唉,今天还是坐公交回家算了。”
那同学见唐小年不理他,有些好奇地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那不是夏初吗?忘带伞了啊。住校生,你作为她朋友,不见义勇为、舍身求仁一下把自己伞借给她回家吗?”
“不关你事,赶紧走你的。”唐小年不客气地说。
那同学似乎完全习惯了唐小年的脾气,“两人闹别扭了?行,反正我也要坐公交,而且正好还是坐的同一班车,那就让我去当英雄吧。”说着抖了下自己的雨衣,“喂,你真的不把伞借给夏同学,以及我吗?”
同学见唐小年不动,失望地正要走,却被唐小年拉住了手臂。
“别说是我的。”唐小年把伞给了同学。
“我是班长,我办事你放心。”
唐小年露出了点笑容,他长得俊朗,一笑就看起来很阳光,前一刻的严肃冷漠似不存在过,“那就少废话,麻利地滚过去。”
“Yes sir!”
夏初低着头抹去眼泪上了公交车。
“我擦,7路车,等等我!我擦!别走啊!”走到半路的班长眼睁睁看着车子开走,随后回头朝唐小年喊,“伞我明天给你啊。”说完飞也似的跑向公交站。
被雨打湿了的唐小年一脸不痛快。
唐小年这人,长得好,学习好,讲义气,朋友也多,要说缺点,那就是脾气有点急。
夏初回想起跟他的第一次见面——高一时,两人还未同班。那天放学,她去车棚拿车,却发现链子掉了。他大概是要去小卖部买东西,刚好经过那里,就过来帮她修。她有点紧张,一时无言。结果他修了半天修不好,便气愤地踹了一脚她的车,最终,她骑了三年多的车彻底报废了——前轮胎被踹掉了。
她当然也不好意思要他赔,干笑着说:“我这车,是破得可以换了。”
“这一百,你先拿着。”他从裤袋里拿出了一张一百塞给她,“少的,改天再给你。我是高一(3)班的,唐小年。”
“不用不用。”
“你拿着。”
“真的不用……”
“唐小年,那你就以身抵债嘛。”那时经过的一个同学朝他们嚷了一句。
唐小年直接回过去:“闭嘴。”
而她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分文理班,他们分到了一起,甚至座位也被安排到了前后桌,他们交流虽不算多,但关系不错。
她知道了他喜欢吃偏辣的食物,喜欢的漫画英雄人物是蝙蝠侠布鲁斯·韦恩,知道他有点洁癖,知道他会弹吉他,也知道了他爱下围棋……
越知道,夏初越觉得糟糕……她总是要很努力才能按捺住自己的小心思,不让自己胡思乱想,至少在考进大学之前。
然而最近,她明显感觉到了他态度的冷淡。
前两天,她想找他聊聊,却不小心打破了他放在桌边的玻璃水瓶,他很凶地骂了她一句“能不老笨手笨脚的吗”,她手足无措,直到她同桌把她拉走。
同桌劝她:“唐小年就这脾气,你别在意,以后少理他就是了。”
她看着自己被玻璃划破的食指,愣愣地出神。
今天,在走廊上遇到跟她关系不错的男同学陆家辰。两人高一时同班过,他们平时碰到都会打招呼,如今高考在即,便多聊了一会儿。聊到高考完后,有意向要报的大学,如果成绩不相上下,将来还可以做同学;也说到各自的老师,陆家辰说她班的数学老师教学水平名声在外,她便主动去拿了自己的数学笔记本要借给他,结果却被人用球打落到了栏杆外。她慌忙往楼下望,她的笔记本已被雨水打湿透。而肇事者——唐小年坐在教室的最后座,正对着她所站的位置,云淡风轻地说了声“手误”。
手误?夏初不信!她快步走到唐小年面前,直直地盯着他,“你故意的。”
“那就当我是故意的吧。”
“为什么?”
“你不是说,没考上大学,不谈恋爱吗?我这是在提醒你。”
他竟然以为她跟陆家辰是在谈恋爱?夏初正要否认,就看他怏怏地趴回了桌上,一副不想再多说一句话的样子。
“夏初。”陆家辰已跑下楼把笔记本捡回来。夏初看着头发有些湿润的陆家辰,她道了谢,接过面目全非的笔记本,再扭头看唐小年时,她眼眶泛着红。
公交车在雨里前行,夏初一想到自己那本“数学备战宝典”被水泡成了糨糊,就是一阵心痛,眼泪又忍不住要滑下来了。
边上的阿姨碰了碰她肩,问她:“小姑娘,为什么哭呀?”
夏初抹去眼泪说:“因为心里下雨了,但是没关系,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是吧,阿姨?!”
4
唐小年看着骑着新自行车离开了照相馆的夏初,他犹豫了下,走进了照相馆。
蔚迟坐在沙发上,正拿着麂皮默默擦着相机镜头,听到开门声,望向门口。
“拍照?”
“嗯。”唐小年的声音有些哑,“老板,我想问下,遗照,要几寸的?”
蔚迟有些不解地看了眼这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面带笑容的男生,说道:“放在墓碑上面的,一般用1寸或2寸,放在灵堂的是12寸、14寸。”
“哦,那我1寸、2寸、12寸、14寸的照片各要一张。”
蔚迟站起身,说:“好。”因为向姐下午请假不在,他去摄影棚开了灯。他向来不怎么跟客人攀谈,更别说探问对方,除非情况特殊,比如之前那个女生。
唐小年走进摄影棚,指了指灯光下的方凳,“坐那儿是吧?”
“嗯。”
唐小年三两步走了过去,一坐下,他就脱去了外面的校服,里头是一件纯白色的T恤衫,他把校服随手扔在了脚边。
蔚迟正要低头拍摄,唐小年又突然开口说:“老板,你能不能告诉我,刚才来拍照的女孩子,她之后的一年是怎样的?”
蔚迟抬起头,“你说什么?”
唐小年露出一口白牙,“你不是能看到吗?她的未来?”
“你怎么知道,我能看到她的未来?”蔚迟语气如常。
唐小年倒有些意外了,他以为他的问题会被回避掉,或者直接指责他乱说什么。但是对方却没有,反而直接问了他是如何知道的,这算是承认了他能看到未来?这下换唐小年迟疑了,因为至今,他自己还半信半疑着——这世上真有人能看到未来?
“两三年前吧,我来你店里想拍照,店里没人,我就四处找了下,听到了你跟一个人在摄影棚里说的话。你叫对方不要去江边,否则会出事。那人说你胡说八道,你说你说的都属实。她会淹死,在这一年里。你说你看得到人一年内的未来,那女的直接骂你神经病。我当时也觉得你是,所以没拍照就走了。我刚走出来,就看到那个女的也骂骂咧咧地从你店里出来了。半年后,我看到报纸上报道了那个女的被人抢劫推下江淹死的新闻。这是碰巧,还是你真有预见能力?”
蔚迟不语,当时照相馆,除去客人,就他一个人,向姐是两年前招来的。没想到会被人无意听去,是他大意了。
“如果我真能预见,你想知道什么?”蔚迟顺手关了有些刺目的闪光灯,开了白炽灯,室内明显暗了许多。
唐小年的表情复杂,有些许不可思议,有些许喜悦,有些许悲凉。
他慢慢地说:“她过得好吗?有考上想考的大学吗?有人陪在她身边吗?”
“没有。”蔚迟说,“她没有去读大学。”
唐小年吃惊,“什么?她没读大学?不可能。”夏初的成绩不差。
“她是你的同学?”蔚迟问。
“她不可能没读大学。”唐小年目不转睛地瞪着蔚迟。
“你为什么想知道她未来一年发生了什么?”蔚迟依旧问着自己的问题。
唐小年冷静下来,“你先回答我,她为什么没去读大学?”
蔚迟把相机放在墙边的柜子上,他靠着墙,默然了一会儿,说:“因为她发生了点意外。”
“所以,她复读了?”
“你想帮她避免意外吗?”
“怎么避免?”唐小年没有迟疑。
“等你们高考完,你再来找我吧。”
唐小年心想,高考完?那也就是说,夏初不是因为考试失误而导致没进大学的。那会是因为什么?
他看老板似乎没有再多说的意思,在他在意的事情上,他性子一向急,可现在急不来,他不得不勉强自己少安毋躁。
蔚迟拿起相机,重新去开了摄影灯,他走到唐小年的前方,在按下快门键后,他面露意外地抬头。
唐小年看着终于不再毫无表情的老板,他笑了笑,说:“至于我为什么想知道她未来一年发生了什么,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吧。果然,你能预见未来。”
5
三年前(2013年冬),A市。
天空中一轮白日,蔚迟迎着风前行,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使得本就难走的山路更加寸步难行。又走了百来米后,终于他看到了前方有一点模糊的红色。
他快步走近,发现了被雪埋了大半的相机,连着红色的绳子。
他打开相机,看到了蔚蓝拍的最后两张照片——他妹妹跟一个陌生女子的合影,以及那个女子的单独照。
6
蔚迟又梦到了如血火光,惊醒过来,他看了下手机,凌晨三点。
他知道自己这晚是再睡不着了,便起来去了书房,翻看放在桌上未读完的书。他的书架上摆满了天文、物理、心理、乱力鬼神、文学等各类书籍。
一如往常,蔚迟八点出门去照相馆,因为住处离照相馆不远,除非下雨,他都是步行。正打算去常吃的早餐店买早餐,就看到前方的小区里,开出一辆车,而副驾驶上坐着的人,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想要跑过去,路上连续疾驰而过的几辆车让他不得不止住了脚步。等他再看过去,那车已开到路口,拐弯消失不见。
赵莫离坐在副驾驶座上,对开车的韩镜说:“第一天到大医院上班,有点紧张。”
“你连离家出走这么牛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还会紧张?”
莫离伤感地陈述:“我这不是因为跟我亲爱的老爸三观不合,逼不得已而为之嘛。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带我去看四小天鹅,我见那白裙好看,要学跳舞,我爸偏不让,让我学钢琴;后来我想学画画,以后做动画,他也不让,说没前途。怎么就没前途了?我们中国动画一直在稳中求进,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能做出闪耀全世界的作品;再后来我想读医,他却死活要我学经济,我这次死犟着报了医;等我好不容易毕业了,打算医者仁心一番,他又发话让我回家结婚生子了。我不想要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更不想为不爱的人生孩子,我不想让自己这一生都过得无趣又可悲。我人生这盘棋我想自己下,就算最后没赢,至少中间我爽了。”
韩镜看了眼眉间透着英气和坚定的青梅竹马,莞尔道:“我还以为这次你爸让你回来,你回来了,是打算当孝女了。”
“我哪有不孝?出门在外,看到有益于治疗高血压的养生品都买来寄给他老人家,他的寿礼我也一次没落,每年过年我也回来过。我敬重他,但不认同他某些观念;我孝顺,但不以舍弃自我为代价。”莫离可怜兮兮道,“我回来,只是想念这里的小笼包和酒酿圆子了。”
赵莫离到医院后,去肿瘤科报了到,科室主任带她认识了下同科室的同事,大家便各忙各了。
赵莫离在外三年多,前半年她在全国各地到处走,后来,她选了一座自己中意的小城市,租了间房,进了一家乙级医院上班。
如今虽然换了医院,但换汤不换药,赵莫离跟在前辈后面学习、做帮手,礼貌虚心,才一上午,她就跟同科室的同事们都友好建交了。
中午,跟赵莫离一起吃饭的女同事问她为什么要学医。
莫离想了想,说:“责任。”
女同事说:“伟大。我是因为小时候看的一部电视剧,叫《都是天使惹的祸》。后来长大了,那电视剧已经忘得七七八八,然而对做医生始终有份向往。”
莫离很文艺地说:“外界只是在你心里留下一颗种子,结果,种子自己长成了树。这是我以前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形容你这种情形蛮贴切。”
“哈哈,是的。虽然做医生很苦很累,但救死扶伤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莫离默默举起拇指,这位同事才是真伟大。
而莫离想到自己,她其实比较想做动画制作人。但因为在她读高中时,她妈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才决定报医科。
结果还没等她大学毕业,她妈妈就走了。
下午,赵莫离跟着前辈查完房,正打算回办公室,就看到有个老人坐在走廊尽头,一脸迷茫。
她刚想过去问下情况,就看到一个男生拿着病例从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莫离看他扶起了老人,因为他身高比老人高出许多,所以跟老人说话时,他微微弯着腰,低着头。
当他们走过她身边时,莫离听到那男生带着笑说:“奶奶,我真没事儿。”
7
高考如期而至。六月七八号,天气晴朗,也不热,算是天公作美。
考完最后的英语,夏初走出考场,跟她同一考场的同桌也很快出来,走到她身边,“考得怎么样?”
夏初点头,“还行吧。你呢?”
“感觉还OK。”同桌挽住她的手臂,“终于解放了,夏初宝宝,走,咱们吃喝玩乐去!”
“等等。”在跟同桌聊的时候,夏初一直盯着隔壁的考场,没一会儿,她就看到走出来的唐小年。
此时人来人往,夏初跟同桌站在树下,随着唐小年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双手下意识地平摊在腹部前方上下移动,配合着深呼吸。
唐小年:“练功?”
“……”夏初讷讷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约一天见面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夏初的同桌一直觉得一厢情愿的夏初很傻,什么山不爬偏要爬这座难以预测的活火山。
唐小年盯着夏初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好。今天我有事,过两天我约你。”然后他伸手摸了下她红红的脸颊,“你先跟朋友去玩吧。”
夏初傻愣愣地,半晌才回:“哦。”
等唐小年一走,同桌无语道:“他这是吃你豆腐吧,摸了你脸老半天。”
“胡说!”夏初恼羞道,“应该说是,我终于让他占我便宜了。”
同桌恨铁不成钢,“你可真给我长脸。”
她想过很多种跟他表达自己心意的方式,那句“我喜欢你”在她心里藏了好久好久,想等到一切时机都成熟,跟他说出来。
最糟糕不过是一厢情愿,但也是她情愿的。
8
唐小年再次走进照相馆,这次却只看到一个妇女在打扫卫生。
“老板呢?”
妇人抬头,“出门吃饭了。”
蔚迟最近连着几天都是到上次遇到那辆车的小区附近吃饭。回到店里时就看到唐小年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拨弹着吉他,流出缓慢而带着点忧伤的音调——《命运的深渊》。
唐小年看到进来的蔚迟,停下了弹奏。
“向姐,你今天先下班吧。”
向姐刚收拾完打扫工具,没多问,回了句“好的”,就去里屋洗了下手,又到屏风后面拿了皮包就走了。
蔚迟到吧台处倒了两杯水,一黑一白的陶瓷杯,他把白色的放在了沙发前的小茶几上,然后他坐在了靠墙的藤椅上。
“高考考完了?”
唐小年扯了下嘴角。
蔚迟端起黑色的杯子喝了一口,客观地说了一句:“你其实没必要浪费时间去高考。”
唐小年闭上眼想,明明才十八岁,他给人的感觉却格外早熟和果断,“但我更不想去医院里等死。我宁愿让我父母留下来的积蓄,交给养老院,让他们照顾好我奶奶。而且,我也想看看,如果我不生这该死的毛病,我是不是就能按照我设想的路走了……报她报的学校,告诉她我的想法,等毕业之后,我会努力地工作赚钱,照顾好她,还有奶奶。”唐小年说完,睁开眼,“老板,你的生活一定很有意思,看尽各种未来,就跟先知似的。是你的相机能看到未来,还是你自己本身?”
蔚迟没答,“这个重要吗?”
唐小年没再追问,“好吧,老板,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她没去读大学了吗?”
“她死了。”蔚迟见唐小年震惊地站了起来,他继续说,“她跟她的家人,开车出门,车子冲下了高速路。”
“你……简直胡扯!”唐小年愤怒得连声音都颤抖。
“高考完之后,她会跟她爸妈去旅游,我想他们出事故应该就是去旅游的那天。”
唐小年无法接受,他又跌坐回沙发上,久久才又开口:“我不信。”
“那你何必来找我?”
唐小年咬牙切齿道:“我去找她,跟她和她的家人说。”
“你觉得他们会信吗?”
唐小年想起那个淹死的女人,他摇头,“不会。”
“你不想让她死?”
“废话,当然不想!”对于蔚迟不带感情地陈述死亡,唐小年听得无比反感,他揉了下脸,克制住想爆发的脾气,“老板,你当年有尽力去挽救那个淹死的人吗?还是就那一次不痛不痒的提醒,然后等着她死?”
蔚迟有些疲惫地揉了下太阳穴,最近连着几天,他都没睡好,“现在,我们在说的是你的同学。”
唐小年苦笑,“她是我喜欢的人。”
“那就再好不过了。”
9
赵莫离不排斥医生这个职业,但她确实不太喜欢医院——几乎每天,都要面对死亡,或是还未发生但已确定的死亡。
她又想起多日前看到的那个带着奶奶的年轻人,今天无意中从主任口中得知,他得的是恶性肿瘤,并且不打算化疗。他的理由直接而现实,不想浪费钱。
韩镜把外卖的食物装进自家碗盘里后,进书房叫赵莫离吃饭,就见她坐在椅子上发呆。
“吃饭了。今天天气不错,吃完饭咱们再去江边走走。”韩镜见她不动,走近她,“想什么呢?”
“你还记得我十八岁是什么样子的吗?”
“十八岁?十年前啊。”韩镜回忆道,“你比现在年轻可爱,这是当然的。看漫画,看小说,爱玩,爱吃,爱黏着你妈妈。”
“无忧无虑?”
“嗯哼。”韩镜看到赵莫离的电脑边放着的一张照片,他拿起来看,“这是什么时候拍的?跟你合照的人是谁?”
“四年前,这女孩是我离开上海时在火车上遇到的。”这是最近另一件让莫离上心的事情,“她坐在我对面,人很开朗活泼,说话也很有意思,我们俩聊得很投缘。她说她叫蔚蓝,去A市玩,最后她还给我留了电话号码,然而那个电话,后来我打了好几次都没打通。我猜她手机可能掉了。我还以为这一面之缘就到那为止了,结果这次我刚回到上海就捡到了这张照片。你说,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赵莫离说着,站起身,“要不吃完饭别去什么江边了,就到咱们母校S中逛逛吧?这张照片我是在那边捡到的,也许她常去那一带,说不定我跟她还能遇上。”
作为一所能追溯到民国的中学,校内树多叶茂,还保留着一些中西合璧的青瓦楼。一到傍晚,不少附近的居民就会到S中的操场散步。
赵莫离跟韩镜到了S中,两人进到S中后边逛边聊,当逛到图书馆前面的橱窗前,莫离看到里面陈列着照片。
她凑近去看,“今年这届的高三毕业照吗?”一看,果然照片上方印着“上海S中学2016届毕业留影”。
赵莫离扫过那些年轻的脸,竟然看到了那个男生,带着点笑,站在最后一排。
照片边上的黑板上,用红色的粉笔写着:不管成绩如何,你的人生道路还很长!愿你乘风破浪,展翅高飞,去创造美好而广阔的未来!
“碰到已确定的死亡,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做才是对的?”莫离看向韩镜,眼中满是可惜。
蔚迟走在江边。
那一年,除去在A市的时间,他每天晚上都会抽出时间开车到江边转一圈。 他只知道那人是在天黑后被人抢了东西推下江的,但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具体的地点。这种巡查希望渺茫,而最终,他也确实没能救得了那个人。
蔚迟望向茫茫江面。而这次,他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能改变结果。
10
夏初等了两天,结果唐小年一直没联系她,所以当这天她打开家门,看到门口的人时,惊喜不已。
“你怎么会来?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
“问班长的,他有联络地址。”
“哦。”夏初平复心绪后,小声问,“要进来坐吗?”
“不坐了,我是来‘绑架’你的。”唐小年微微歪头,露出一抹真诚的笑容。
“什么?”
唐小年叹了口气,“我也不想用强硬的手段,毕竟强扭的瓜不甜。那要不你跟我私奔吧?”
夏初虽然还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脸上已经泛红。
“我明天要跟爸妈去旅游。小年,你等我回来好吗?等我回来,我去找你……”
“看来还是得绑架。”
“啊?”
唐小年抓住了夏初的胳膊,“你手机在身上吗?”
“嗯。”
“那就走吧。”
“等等,小年,你要带我去哪儿?好吧好吧,我跟你去,但是,八点前我得回来,否则爸妈……”
“夏小姐,你现在是被我绑架了,你什么时候能回家,我说了算。”
“……”
漫天的晚霞渐渐褪去了红火,变成了蓝灰。
唐小年抓着夏初的手,坐在公交车上。
脑子里回想起之前跟蔚迟的对话——
“你想怎么做来帮她?”
“我会带她去一个地方,然后通知她的父母,她是安全的,但是,暂时不会回家。但这并不能确保,她的父母就会取消这次行程——如果他们觉得她暂时的失踪不具危险,又不想浪费为这次旅行已经支付出去的钱,那么很有可能,他们还是会出事。是不是,老板?”
“也许吧。”
“呵……为什么这么离谱的事情,我竟然会信。总之,我会再联系他们,如果他们不取消行程,我就告诉他们,我带着她,永远不回来了。”
车子行到郊区,车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夏初没坐过这路车,但她已完全顾不上这车会开去哪里,只注意着身边的人,想着,他们现在这样,算不算是两厢情愿了呢?
突然她听到小年轻笑了出来,她以为自己的内心戏被他看破了,脸色赧然,“你干吗笑?”
“我笑我自己。”唐小年侧头望着夏初,“我把现实过成了虚假,做戏倒做回了自己。”
夏初的手机响起,正是她妈妈打来的。
她有些慌张地接通:“喂,妈?”
“你在哪儿呢?怎么不在家?”
夏初正头大得不知该怎么说明眼下的情况,手机便被身边的人接了过去。
“您好,阿姨,我叫唐小年,是夏初的同学,我带夏初出来玩两天。”
“啊?这怎么行?我们明天要带小初去旅游。你……你让小初听电话。”
“对不起。”唐小年说完,便直接挂断电话,关了机,然后他对夏初说,“你的手机暂时由我保管。”
夏初蒙了……
“我们真要在外面待两天?”
“嗯。”
“我妈肯定气疯了……她脾气可差了……我再跟她打电话说一下吧……不对,你开玩笑的吧,我们今晚会回去的吧……”夏初语无伦次地说。
唐小年捧住夏初的脸,两人四目相对,“今天,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
“选我,还是选旅游?”唐小年认真地问,“夏初,回答我。”
“你。”
“真乖。”唐小年揉了下夏初的头发,“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
天边的光越来越淡,唐小年拉着夏初走在小镇的街上。
小镇叫鹭镇,沿河而建,由一条主街和若干巷陌组成。建筑普遍古旧,树木参天。
傍晚,两人在主街的夜市上吃了点东西,随后找了家看起来较新的旅馆入住。
在进到房间前,夏初脑洞大开,满面通红。
结果一进房间,唐小年就去卫生间洗漱了下,然后挑了靠门的那张床躺下了,并对她说:“早点休息,明天带你走走。”
夏初深深唾弃自己:小小年纪,心术不正。
“还记得那次我帮你修车吗?”唐小年睁开眼,回望着夏初,轻声说,“我想帮你修好的,无奈技术不够好,没弄好,我气恼自己没用,一急还把你的车踢坏了。
“你以后,走路就别看书了,摔过跤了还学不乖。买吃的东西得看生产日期。碎玻璃别用手捡。聪明点机灵点,少让自己受罪,也让我心里舒服点。
“我记得你,是高一的运动会,你参加1800米的跑步,跑到终点,晕倒了。我听到扶你的同学说你了不起,因为没女生乐意参加这个项目,你才报了名。第一次参加运动会,第一次参加长跑比赛,得了铜牌。傻子一个。
“好了,睡吧。”
夏初被又骂又疑似表白的话弄得有些蒙,“哦。”
等夏初感觉唐小年睡着了,黑暗中,她还是开了自己的手机,给妈妈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没事,请她别担心,让她明天跟爸爸两人安心去旅游。
发完后就又关了手机,她暗暗发誓,回头一定好好给爸妈赔罪,这次让她任性一回。
夜里下起了雨,天蒙蒙亮,夏初就醒了。
唐小年从阳台上进来,手上拿着她的手机。
“醒了。”唐小年走到她床边坐下,靠过来,亲吻了下她的额头,“你妈妈说,让你好好跟我玩两天。她不会骂你。”
夏初为她妈妈的态度感到惊讶,也为这始料未及的吻。
“您好,阿姨,我叫唐小年,是夏初的同学。我在今年四月份,检查出恶性肿瘤,而且治愈概率微乎其微。我想在我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让夏初陪我两天,这算是我的遗愿之一。如果可以,我还希望你们能取消这趟旅游——如果不取消,那你们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最后那句话,大概除了蔚迟和唐小年,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没有逻辑可言、纯粹是不怀好意的恐吓。
所以夏母被气得不轻,“等小初回来,我非打她一顿不可。”说完看了眼还在整行李的老伴,“还整什么整!不去了!你女儿都跟人私奔了!”
蔚迟坐在车里,看着手表的指针指向九点半时,他终于看到从楼里出来的夏初的母亲。他在未来的画面里看到过,虽然不太清晰,但勉强可以认出。
他们手上没有拿着行李。
蔚迟松了口气,等看到夏初的母亲拎着一袋菜再度回来,他才重新发动车子离开。
雨停了,唐小年跟夏初走在镇上,夏初犹豫再三,最终大着胆去牵住了唐小年的手,唐小年任由她牵着。
夏初笑容灿烂地说:“等回家后,我打算减肥了——少吃,夜跑。”
“夜跑很危险,你没看新闻吗?有人夜跑被杀了。”
“那我绕警察局跑。”夏初想,她家离警察局蛮近的。
“……”唐小年说,“你不胖,这样就很好了。”
“那我就不减了。”
“你放弃得还真快。”唐小年摇头。
夏初:“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是真胖,真需要减肥咯?”
唐小年:“……”
夏初嘿嘿笑,“我终于试了一次传说中的无理取闹。”说完,又吞吞吐吐、不自信地问,“小年,我们……我们是不是在交往了?”
唐小年轻声道:“是。”
夏初觉得,她的人生圆满了。直到两天后她回到家,被她妈妈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
“小小年纪还学会跟人私奔了?啊?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夏初郁闷地想:唐小年骗她!说什么她妈妈不会骂她。又打又骂双管齐下才对吧!
“妈,我不都听你话了嘛,好好学习,认真考大学,高考完之前不早恋,不给你惹麻烦,我都做到了啊……”
“气死我了,你过来,你别跑!”
“妈,你明明是属兔子的,为什么比老虎还凶?”
坐在客厅喝茶看新闻的夏父幽幽说:“因为你妈是流氓兔啊。”
“老爸,流氓兔是贱贱的,不是凶。”
夏母:“小丫头片子,你说谁贱?!”
唐小年查了成绩,上了一本线。后一刻,夏初打来电话问他的分数,他说了,她高兴得不得了——他们总分竟然一模一样。他看着电脑屏幕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充满了悲伤和不甘。
奶奶的房间里传来咳嗽声,他想着,这两天就去给奶奶办住养老院的手续。
另一边,赵莫离也正对着电脑屏幕,看着她拜托母校老师要到的唐小年的基本档案。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优秀的男生,成绩优秀,短跑健将,几乎是德智体美劳都拔尖的学生。
让她意外的是,他小学的档案里,他父亲的名字和职业——唐牧朗,钢琴教师。
教过她三年钢琴的唐牧朗老师,她的恩师。
小时候她父母忙工作,这位敬业负责的老师陪她过过生日;在她生病时送过她去医院;在她跟同学闹矛盾,被陷害时,替她爸爸来学校,没有任何怀疑地站在了她这边,他说因为了解她,所以相信她的品行……她一直很感恩唐老师。后来老师在她上初中后生病过世了。
赵莫离是真没想到,这男生竟然是恩师的儿子。
她略一沉吟,便拿出手机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她就讨好地说:“大堂哥,是我,莫离,我想跟你申请笔捐款成不?”
那头的人直接说:“跟你爸说去。”
赵莫离笑道:“现在那啥不是你在管嘛。再说了,我不急着回去,还不是为了少气我爸几天,为了他老人家好嘛。”
“离离啊,你也太看不起你自己了。你爸别说是见到你,他想到你就来气啊。”
赵莫离:“……”
11
夏初站在饭店门口,看着下了公交车,慢慢朝这边走来的唐小年。他穿着黑T恤和牛仔裤,头发被晚霞照出一层光晕。夏初直直看着,都舍不得眨眼。
夏初的同桌一脸鄙视地对她说:“好色,肤浅。”
夏初不乐意地嘀咕道:“你说我‘好色’我没意见,但你说我‘肤浅’,那我可不答应,这不光说我了,还说小年了。”
“你没救了。”同桌哭笑不得,然后率先走进了饭店,找到了他们班吃散伙饭的包厢。
唐小年走到夏初面前,“今天穿得很好看。”
穿着一身粉蓝连衣裙的夏初羞涩道:“那必须的呀,这可是我压箱底的裙子了。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只是衣服好看,人一般吗?”
唐小年双眼带笑,“人更好看。”
夏初红着脸夸他:“你眼光真好。”说完去拉唐小年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凉,“手怎么这么凉?不舒服吗?”
“没事。”
夏初忍不住把他的两只手合在自己手里焐了焐。
两人走进包厢的时候,大家看向他们,都发出怪叫声。
刚领头起哄的班长,又马上制止大家,“叫什么叫,大惊小怪的,没见过情侣吗?”
唐小年鄙视他,“就你事多。”倒也不反驳对方的话,他就是有点担心夏初会难为情。
结果他就听到夏初腼腆地说:“果然好事传千里哪。”
夏初的同桌连连摇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饭中班长给唐小年倒满酒,说:“兄弟,我们喝一杯,祝你学业、爱情双丰收。然后那啥,你到大学后记得多给我留意留意好姑娘,当然我自己也会物色,双管齐下,哥们儿我好快马加鞭追上你的节奏。”
夏初把小年的酒杯抢了过来,“我来我来。”他的手很凉,她担心他是真的不舒服。
班长看夏初喝了一大口啤酒,忍不住说:“行,我敬你是条汉子。”
唐小年坐在边上看着夏初替他喝酒,一会儿又在桌下碰碰他的手,他心里那份不甘越来越浓烈,最后化成苦涩和苍凉。
这晚,夏初牵着唐小年去打车,她笑嘻嘻地说:“我现在好想时间停止,因为这一刻,我觉得无比快乐和幸福。你呢?”
唐小年的声音在黑夜里轻声响起:“我也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也是。”
唐小年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随即看到蔚迟坐在边上的椅子上,正低头看手机。
“我怎么会在这里?”
蔚迟抬起头,“你来找我,晕倒了。”
“哦,对。”唐小年脸色苍白,说话声有点没力气,“我本来想问问你,我大概能活到什么时候,现在看来也不必问了。”
唐小年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问:“老板,我一直在想,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吗?”
“你觉得那种话有人会平白无故信你吗?”
唐小年心说,不会。
“她未来一年,不会出事,但似乎也过得不太好。”蔚迟道。
小年一愣,“没事就好。”
蔚迟没说的是,暂时的改变,对更远的未来来说,好与坏孰多孰少并不能确定。
唐小年又笑着问:“老板,我要不要告诉她我病了?你说,这算仁慈还是残忍?”
“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说完,蔚迟起身走向门口。
“真无情。”唐小年说,“老板,我们没什么交情,萍水相逢,你能这么帮我,我感谢你。我奶奶,她有点老年痴呆,她现在还不知道我生了病。我能请您再帮我一个忙吗?等我走后,帮我跟我奶奶说,我出国读书了,等我赚了大钱后回来孝敬她。”唐小年喃喃自语,“如果到那时候,奶奶的痴呆更严重了不记得我了,那是最好的。”
蔚迟打开门,“住院治疗吧,能多活几天是几天。”他说完走了出去。
刚随主任从手术室出来的赵莫离被小护士拉住,“赵医生,你上次让我调资料出来的那病人,唐小年,他现在就在我们医院了。”
赵莫离一喜,“哦?肯治疗了?跟他说,不用担心医药费。我会负责。”
护士惊讶,“为什么?你认识他吗?还有,你很有钱吗,赵医生?”
莫离高深莫测地说:“我自己是没有,但是,会有人捐的。”
之后有同事叫走了赵莫离,小护士去给自己的枸杞红枣茶续水,就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你好。”
她回头,见是之前送唐小年来的男人——明明看起来是挺温和的一个人,语气却透着股冷淡疏离。
“呃,有什么事吗?”
蔚迟道:“唐小年的医疗费用,我这边会负责,你就跟他说,是有人捐的。”
护士拿着保温杯走回来,想起刚赵医生跟她说的,脱口而出道:“你跟赵医生认识啊?”
蔚迟:“不认识。”
护士见他虽相貌堂堂,但衣着普通,手上的手机还是三四年前的款,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那你是唐小年的什么人?这个数额并不小。”
“钱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数字。”
护士心说,见过炫富的,没见过这么客观平淡地炫富的。
蔚迟又问:“你们牙科在哪儿?”
有颗牙齿隐隐作痛,他打算去配点止痛药吃。
上海L医院的门诊大楼西侧不远处,有一个凉亭,连着走廊通向停车场。这百来米的廊道爬满了紫藤花,一到春夏,就是一片紫色锦簇,不少医生喜欢饭后到这边走走。
此刻赵莫离正站在那儿跟几名一道吃了午饭的同事说着话。
他们说了些病人的事情,又聊了下八卦,赵莫离侧耳倾听,偶尔回一句,笑一下。
突然有个同事问:“小赵,有男朋友了吗?”
“哦,没呢。”
“怎么还不找?”
“不急。”
赵莫离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不知是谁那么着急,走那么快?
下一刻,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赵莫离偏头,对上了一双深黑的眼眸。
他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赵莫离疑惑地看看眼前的男子,又看了一眼被他抓着的手,“先生,我认识你吗?”
蔚迟缓缓松开了手,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抱歉,你不认识我,但你跟蔚蓝合过影。”
他从手机里翻出一张蔚蓝的单人照片。
赵莫离立刻认了出来,“哦,对,我跟她合过影,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她好吗?”
“我不知道。”
这时有风吹来,吹下几片紫色花瓣,有一片落在了赵莫离的肩膀上,蔚迟伸手替她拿了下来,然后他说了声“打扰了”,就面无表情地走了。
留下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赵莫离,这人是不是想问她蔚蓝的事情?蔚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离开的时候,他的神情并无焦急,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赵莫离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遇到接触不足两分钟,就让她充满疑惑的人。
有女同事开玩笑说:“虽然我没看懂这剧情,但小赵啊,看你跟那帅哥站在紫藤花下,你一身白大褂,他白衬衣,画面还是很美的。”
赵莫离默然无语。
12
唐小年望着肿瘤科的主任,不可置信道:“有人给我捐款?”
“你起初不治疗是因为钱的话,那现在可以不必为这个操心了。”主任转头跟边上的赵莫离说,“小赵,你跟他说下治疗方案以及术前的准备。”又对唐小年说,“我是你的主治医师,会尽力帮你。你安心治疗吧。”
等主任一走,唐小年又问:“哪怕我接受治疗,也只是延缓我的死亡时间,不可能治愈的,不是吗?”
“你的情况完全治好的概率不大。”赵莫离如实说,“但哪怕只能多活一年,或只是一天,你也应该去试试,为了你在意的人。”
唐小年深呼吸了一次,苦笑道:“那钱还不如捐给我奶奶,让她不至于过得太苦。”
赵莫离在心里叹了一声,说道:“我母亲也是得的癌症,我一直很感谢她为我们彼此争取的每一分钟。”她点到即止,没有多说。
等赵莫离走后,唐小年按住了眼睛,也许他认为的仁慈,在关心他的人看来却是残忍。
而他毕竟年轻,面对逃不过的死亡,他装得再强大,也是怕的,怕里有对老天爷的愤怒,有对命运的不服气,更有对一些人一些事的难舍。
夏初拎着一袋水果慢慢走着,经过综合楼、门诊楼,后面就是住院部了。为了节省时间,她走的是小路,这段路她已经走得很熟了,路途紫藤老桩横斜,枝条上缀着果实,形如豆荚。再过去有几株高大的柿子树,此时已挂满累累青柿。枝叶背后掩映着住院部高耸的楼,灰色的墙上,嵌着一排排明晃晃的玻璃窗,色调总显得有些冰凉。
当她走到唐小年房间时,他正睡着,她轻悄悄地坐到他床边,看着他惨白的脸色,以及早已经剃光的头,眼睛又忍不住红了。
小年很快转醒,他一向睡得浅,很容易警醒。
“对不起,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夏初愧疚道,说着就好像自己真的做了很严重的错事似的掉下了眼泪。
唐小年伸出手,抓住她的,轻轻捏了下,轻声说:“别哭。”
夏初却哭得更伤心了,“你就让我哭吧,反正不要钱的。”
高考后的暑假,都说是学生生涯最漫长的暑假,但对于夏初来说,却短得心惊。
夏天已经结束,秋天纯净的天空,像一望无际的海。
夏初再次来到养老院,她问了工作人员后,找到了在吃午饭的唐奶奶。
她坐到奶奶对面,笑着叫了一声:“奶奶。”
老人狐疑地看向夏初,“你是谁?”然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你是我孙儿小年吗?”
夏初没否认,她剪短了头发,穿着款式简单的浅蓝色汗衫和牛仔裤,看起来倒真像个清秀的男孩子。
老人仔细地打量她,“对,对,你是小年,你像阿朗……长得都白白净净的。”老人颤抖地抚摸夏初的脸颊,开心地露出笑,“你来看奶奶啦。”
“嗯。”
午后,阳光明媚,一老一小坐在养老院的院子里。
夏初看着碧蓝的天空中,缓缓飘动的白云。
她拉着奶奶的手,轻柔地说:“奶奶,我下次带我喜欢的人来看你好吗?”
“哦。”老人笑得很高兴,“奶奶好像记得,以前你跟奶奶说过的……叫什么来着?哦,叫小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