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悄悄确认父亲已经离开了家,才打开自己的电脑。熊猫姑娘告诉 她,要她录一些东西用作新一集的预告。她推托不掉,只好应了下来。 她也不好意思总是去云真家打扰云叔叔和云阿姨,于是,她用她存下来 的钱偷偷购买了一套录音设备。当然,这些只有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 她才能拿出来用。
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孟悄悄将手机 接通,一道从容、有礼貌的女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你好,我是 LD‘音为遇见你’的负责人亚澜。请问,你是真真吗?” 孟悄悄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低声答道:“是,你好。” 亚澜的语气扬了起来,听声音就知道,她的脸上此刻一定是带着笑
容的。她说道:“恭喜你,你通过了海选。我是正式来通知你,可以为 复赛做准备了。具体的复赛时间安排稍后我会发到你的邮箱。”
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孟悄悄没想到,一切居然会这么顺利。可她 立刻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于是,她说道:“不好意思,请问你们的 复赛要面对镜头吗?”
“当然啦,我们会全程录制,然后在平台上播出。” “我想戴着面具参赛,不知道可不可以?”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你们要挑选的只是声音,不是吗?我的样子并不重要。” “好吧,我接受你的理由。不过,这个我现在做不了主,我得向领
导请示一下,答复会和复赛时间安排一起发给你。” “谢谢,麻烦了。” 孟悄悄挂了电话,长长吐出一口气。她这才发现,她的掌心早就沁
出了汗,看来,她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更紧张这场比赛。 她已经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剩下的就只能交给 LD 那边去定夺了。
而眼下,她能做好的,就只有《铜皮少女历险记》了。 但是,要说些什么呢?孟悄悄向来嘴笨,既不懂得表达自己,更加
不会说些什么鼓励人的话。毕竟,那些事情平时都是云真在做的,如果 是云真的话,她会对喜欢她的人们说些什么呢?
孟悄悄在话筒前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把话筒拉到嘴边,她按下录音 键,录音软件中立刻出现了由她的呼吸声所造成的声纹。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家好,我是真真。前段时间,我的事一 定给大家造成了困扰,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我……”她顿了一下,坚 定地说道,“我很好。”
“我还是很好地生活着,享受着阳光、雨露。每天早上,我会去楼 下的早点店买豆浆和油条;中午,妈妈会炖一锅玉米排骨汤;晚上,等 爸爸回来了,我们吃完饭,一家人就会一起去散步。现在,我的每一天 还是和从前一样,所以,我很好。”
云真总是用稚嫩的肩膀为她撑起一片天,现在,该轮到她去还云真 一个世界了。
在那个世界里,云真会过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幸福。 孟悄悄把新的录音发给熊猫姑娘以后,对方很快回复她《铜皮少女
历险记》最新的一集,让她听听还有没有哪里有问题。她没有多想,直 接打开音频,主题曲播放完后,她的声音就在家中响了起来。
勇敢的铜皮少女认识了不会说话的小公主以后,终于有了同伴。从 此,铜皮少女的自行车好像有了魔力,那魔力强大到可以带着小公主到 任何地方冒险。这一次,她们去了一个名叫布拉斯彻的国度,那里的人 们都没有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声音。铜皮少女和小公主觉得,那真是 世界上最残酷的一件事了。于是,她们决定,要帮那里的人们找回耳朵。 英勇无畏的铜皮少女和小公主经过一番调查才发现,原来是因为那 里的国王得到了一只会唱歌的鹦鹉,国王不愿意让其他人听见珍贵的鹦
鹉的歌声,才用魔法没收了所有人的耳朵。 终于,铜皮少女和小公主打败了邪恶的国王,解除了魔法,把耳朵
还给了布拉斯彻的人们。故事的最后,铜皮少女站在高高的山头上,迎 着渐暖的春风,唱歌给她的小公主听。
她唱风,唱云,唱迟来的雨,唱广袤的土地。 孟悄悄睁开眼睛,脸上还留着淡淡的笑意。她凝视着粉丝为铜皮少
女和小公主创作的 Q 版画像,手指停留在铜皮少女勇敢而坚毅的脸上。 云真就是她的铜皮少女。 可让孟悄悄完全没想到的是,一个身影忽然冲过来,她不但被挤到
一边,对方还用颤抖的手握住了她的鼠标,开始删除那些音频文件! “爸!”孟悄悄反应了过来,她扑了上去,想拉开孟荣,“你要干
什么?!”
“我要干什么?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孟荣 删掉了文件,挡着孟悄悄不肯让她上前。
孟荣看着孟悄悄,一脸沉痛,但眼中也有愤怒,更多的则是伤心。 “如果不是我想起来落了东西回家来拿,你要瞒着我搞配音到什么
时候?”
“对不起。”孟悄悄只能道歉。 孟荣的情绪几近崩溃,他指着孟悄悄,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最后
跟你说一次,除非我死,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碰配音!” 孟悄悄知道,这是父亲的最后通牒,他在用他自己当筹码,逼她做
出选择。她能理解父亲的暴怒,可她想不明白。 她问:“因为妈妈是为了配音离开家,你就要连配音一起恨吗?!” “住口!” 孟荣大喝一声,面露痛苦,捂住了胸口,他费力地喘着气,脸却涨
得通红。孟悄悄见状,猛地停下,不再说话。 她意识到,在这点上,她和父亲无比相像。他们都想说服对方向前看,
可事实上,他们都是惯于生活在过去的人。她无法劝父亲放下母亲,就 像父亲无法劝自己放下云真。他们说服不了对方,也改变不了对方,所以, 他们只能在无用的交涉中互相伤害。
孟荣神色复杂地看着孟悄悄,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转身 离去。
漫无边际的黑暗。 突然,一束冷清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
隐隐地,从天边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雷声,接着,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水敲打在窗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首童谣。 温柔的女音这样唱道: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温柔的女音混杂着稚嫩而天真的童音,童音嘻嘻地笑着……突然, 笑声扭曲起来,变成呜咽的哭声。
孟悄悄从梦中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用手扶住心口, 试图压住那正狂乱跳动着的心脏。慢慢回过神时,她这才发现,她正处 在一间温馨的客厅里。
墙上挂着全家福,大人、孩子都笑得一脸幸福,茶几上还有歪歪扭 扭的涂鸦画,墙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
雷声乍响,一道闪电划破雨幕。 孟悄悄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抱着兔子,躲在角落里抽泣,让人
很想抱抱她。孟悄悄却如同一个旁观者,只能安静地旁观着。 那个女人,那个总是抱着她,给她讲神奇的睡前故事的女人,如今,
她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面目了。女人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总是有 太阳味道的连衣裙,会为她拂去泪水的手中握着行李箱的拉杆;女人穿 着高跟鞋的脚迟疑地向哭泣的小女孩儿迈出了一步,最后,女人还是决 绝地将脚收回去了。
小女孩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朝那个女人跑了过去,抱住了女人 微微颤抖着的腿。
“抱……抱抱!”小女孩儿仰着头,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也许是因 为她记得,每一次,只要她这么说,那个女人都会给她一个拥抱。
终于,那个女人弯下腰来。可是,女人没有拥抱她,而是抓住了她 的手,开始一根、一根地掰着她的手指头。
小女孩儿吓坏了,胡乱地喊道:“不要,不要!” 然而,无论她怎么尖叫、哭喊,那个女人掰开她稚嫩手指的动作都
没有停下来。女人很快掰开了她的手,再拉起行李箱,然后头也不回地 向外走去。
“啊!”小女孩儿像疯了一样,哭得撕心裂肺的,她好像不再畏惧 雷声和闪电,追着女人的脚步跑了出去,小小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噬。
她追了出去,漫天的瓢泼雨幕里,没有了无情的女人,没有了脆弱 的女童,只有不停歇的雨,还有那只被遗落在地上、已被雨水打湿、被 泥巴弄脏的玩偶兔子。
冰冷的雨像一把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剜在她的心上。可她的心早已 麻木,这让那些疼痛的感觉也变得迟钝了起来。
她的耳中只剩下雨声、雷声以及行李箱与地面摩擦的轱辘声。 很快,轱辘声消失了,雨水消失了,闪电和惊雷消失了,地上的玩
偶兔子也消失了。 孟悄悄被冻醒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力地抱住自己。房间里面
很黑,只有一束惨淡的月光。 窗外一记闷雷响起,孟悄悄立刻堵住耳朵。 忽然传来了一阵歌声,温柔的女音唱着一首童谣,那童谣使孟悄悄
狂乱跳动着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像着了魔一样,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孟悄悄打开儿童房的房门,来到主人门前。窗外雷鸣电闪,她却不
再觉得害怕,她用颤抖的手缓缓按下门把手,门口的房间里安静、祥和 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年轻的孟荣抱着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咯咯地笑着,伸出两只 小胖手捏着孟荣的脸。孟荣笑意盈盈,对小姑娘的放肆照单全收。他们 共同望向窗户,那儿拉着布帘,帘后是昏黄的光线。
各种各样鸟儿的声音从帘后传来。无论是声音清脆的黄鹂,还是歌 声婉转的黄莺,抑或是哀切缠绵的大雁,鸟儿们争相鸣叫朝拜,最后, 一声长鸣,石破天惊,竟是那浴火重生的凤凰,它拍打着羽翼,在天际 中翱翔。
百鸟朝凤,当如是也。 孟悄悄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她感觉到湿润的液体溢出眼眶,顺
着脸颊滑至嘴角,使她尝到一片苦涩。 “妈妈……”孟悄悄轻声喃道。
孟悄悄想上前,可她却一脚踏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永无止境地 坠落。
失重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孟悄悄的心上。 清晨六点五十八。
孟悄悄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看见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云朵灯。灯罩 上有些灰尘,是要有些年月的积累才会留下来的痕迹。
孟悄悄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揉着自己的额头,额上已有一层冷汗。 原来是个梦。 孟悄悄大口大口地喝着放在床边的水,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孟悄悄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天虽然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但依然能
从密布云层中透出的光预见今天会有个不错的天气。 几只南迁的鸟儿停在窗外伸展着的枝头上,大约是飞累了,才停下
来小憩的。孟悄悄推开窗户,北风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又因为屋内的暖气,而并没有觉得太冷。
鸟儿站在干枯的枝头上交头接耳,各自整理着羽翼,间或发出几声 啼鸣。
孟悄悄仰着头看了它们一会儿,觉得有趣,忍不住捏起嗓子,学着 鸟儿的声音逗弄着它们。
一墙之隔的厨房忽然传出锅碗碰撞的声音。 孟悄悄将打开没多久的窗户合上,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慢吞吞地
拉开房门。
厨房里,孟荣正笨手笨脚地从锅里捞着面条,面条因为被煮煳了, 都黏在一起了。他懊恼地啧了一声,想重新煮,就发现傻站在厨房门口 的孟悄悄。
孟荣有些尴尬。 孟悄悄更加尴尬。
父女俩大眼瞪小眼差不多有半分钟,孟荣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那 个,本来想煮碗面条当早餐。”他看了一眼手里黏黏糊糊的一碗面,叹口气, “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孟悄悄走到父亲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面条,默不作声地下起面来。 孟荣似乎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默默地退到一边。他看着女儿
手脚麻利地切菜,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给她 做过几次饭,所以,就连如此简单地煮个面条也被他搞砸了,他甚至还 是个老糕点师。
孟悄悄的动作很快,先把切好的番茄和鸡蛋过油炒香,再加水烧开, 等汤汁弥漫着浓郁的番茄味时,再把汤淋在孟荣煮好的面条上。
孟荣看着面前这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眼睛有些发红。孟悄悄 在他对面坐下,递了一双筷子给他。他用粗大的手掌擦了擦筷子,声音 干涩道:“你长大了。”
孟悄悄吃面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很少听见父亲和她说这样的话,一 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孟荣酝酿了许久,又低声说道:“昨天……对不起。” 孟悄悄闷闷地答道:“没关系。” 孟荣哽了哽,说道:“其实你能醒过来,我真的很高兴。你是我唯
一的女儿,我不会害你的。” 孟悄悄只觉得喉咙深处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酸涩,她用力吃了一口
面,把这团酸涩咽进肚子里。她和孟荣很少有这样交谈的机会,母亲的事, 让父亲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而她的每一天更是过得小心翼翼。他们在 竭力避开与对方的相处,因为相处的这个过程会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 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们搬了家,离开了昔日的小屋,他甚至给她改了名字,就是为了 他们能开始新的生活,虽然,之后的每一天他们过得味同嚼蜡。
可是现在,她的父亲即使笨拙,也会试着给她做一顿饭 ;即使羞涩, 也会试着向她表露内心的情感。
这时,孟荣拿出一张宣传单递给孟悄悄,那是一张法国米其林餐厅 指定的西点学校的进修单,虽然宣传单制作得非常精致,但标在下面的 学费是非常昂贵的。
孟荣道:“这段时间店里生意很好,以后我会把烟也戒了,多攒点钱, 让你去这里学习。相信爸爸,你从小就学做西点,这门手艺一定能养活你, 让你过上好日子。”
父亲手中的传单好似有千斤重,这份沉重让孟悄悄没有办法拒绝殷 切的父亲。在固执这一点上,她和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在人生的这条路上,孟悄悄忽然焦虑、纠结了起来。 亚澜敲开陆寻办公室的门,将一沓文件放到陆寻的桌子上,道 :“这
是参加‘音为遇见你’复赛的选手名单,以及复赛的录制流程,我们已 经和陈与均那边谈好了,当天复赛,他也会到场,作为特邀嘉宾为选手 们鼓劲儿。”
“好。” “对了,那个真真提出了一个要求,她希望她能戴着面具参赛,我
不敢自作主张,所以想来请示一下你的意思。”亚澜小心翼翼道,“她 说她不想露脸,还说这本来只是一个有关声音的比赛。”
“按她说的办。” 亚澜点点头,又担忧地说道:“但是,其他的选手都露脸,只有她
一个人戴着面具,会不会有点格格不入?” 陆寻冷漠开口:“格格不入的人才能获得关注。” 亚澜立刻反应过来,朝陆寻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我知道怎
么做了。”但亚澜很快又苦下脸,“可你交给我办的另外一件事,我没办好。” “没查到?” “对方太谨慎了,我查不到是谁寄的。”亚澜苦着脸道歉,“对不起,
Boss。”
“没查到正常,下班吧。” 虽说陆寻让亚澜去查对方,但他早有预料,对方既然选择用这种方
式来勒索,就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查出来。而且,从对方寄给他的两次 信件中的语气、措辞,以及索要钱财的方式来看,他能看出对方的心思 并不深,手法也并不高明,就像是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油条。
所以,他只要明面上不理会对方,到了约定的交款时间不出现,对 方必定会按捺不住。
那时,才是他布局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