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兮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她从回想中苏醒，回到了山洞里，山洞中空无一人，看不清路径，她仿佛在一个全然密闭的世界，四周只有自己的呼吸，然后，一道鞭子仿佛迎头打上来。
她一下子浑身剧痛。又一场回忆袭来。
那时候，她身在寒帮的地牢。
血腥味和腐烂味非常浓烈，两侧关押的囚徒受完刑后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她被绑上了十字架，浑身遍布鞭痕，脸上高高地肿起来，口渴难耐，呼吸微弱。
三天了，她一口水也没喝过。
“雪兮姑娘？”忽然，有人轻声喊她。
她下意识睁开眼，抬起头，摇曳的烛火下，一个黑袍的男子面容慢慢清楚。
她知道这个人。
陆沪生。
中原武林首屈一指的剑士，风雨阁阁主，只是，他的故事本与她无关。
若时间倒转，雪兮宁愿一生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几个月以前，姐姐茗兮在山中救下了这个陆沪生，他奄奄一息，浑身遍布数十道伤口。
姐姐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其治好，日久生情，进而却想将他留在身边。
真是最可怕的错误啊，爱上一个一心只想回到中原的人。
雪兮从未想过，姐姐能做出那样的事。
她用蛊术逼迫剑士留下。
用的是苗疆最常见的深情蛊，蛊入肌肤，陆沪生一旦逃离，周身便如受万虫噬咬，难以平定，唯有回到茗兮身边。
剑客却始终不放弃，曾有一次，雪兮随姐姐在离家五里外找到了他。
剑客倒在林中，面色苍白，陷入昏迷，左臂被长剑刺破，深可见骨。
他竟想以更剧烈的疼痛来压制蛊毒，真是疯魔一般啊。
雪兮助姐姐带他回去，忍不住望他的脸。
这个人，其实很好看，可惜再好看，毁了她们的家园的中原人，都是一样可恶的。
“放我走吧，你不放我，风雨阁也会找到这里，到时你们可不好脱身了。”陆沪生恢复后如是劝说。
茗兮包扎好他的手臂，看了看他，面色有些悲伤，可还是静默离开。
她在他面前越来越少话，常常只是安然在一旁看着他，看他练剑、打坐休息。
剑士的意志从未松懈，他最后一次逃走时，她们找了整整三日也不见踪影。
茗兮在林中哭得厉害，眼泪顺着指缝直往下淌。
陆沪生多半是死了吧！雪兮拍着姐姐的背，心里暗暗地想。
便是那之后隔了三天，茗兮留下一封信，称自己要出山打听陆沪生行迹，让雪兮不必担心，从此没了消息。
雪兮摇头无语，姐姐未免太固执了，那个剑士，怎可能还活着呢？
她等了姐姐十天，心下担心，准备第十一天出发劝回她。
然而隔日清晨，家中突然有武林人士上门，不由分说把她压走了。
雪兮比不得茗兮，只懂蛊术的皮毛，她束手无策，被绑在地牢三天，陆续受着酷刑，这里的人说起陆沪生，拷问她陆沪生与她的关系。
她隐约知道，寒帮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组织。
果然，陆沪生还活着，甚至请了寒帮来抓她。
雪兮遍体鳞伤，抬头看看眼前安然无恙的剑客，喃喃：“你，你对我和姐姐恨之入骨吧？”
陆沪生不动声色望着她：“我若早知道她与十三灵珠有关系，当时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她了。”
雪兮莫名其妙：“十三灵珠？”她疑惑他知晓羽山族之事。
但是十三灵珠由长老保管，她们这些小辈从来都不参与。
“别卖关子了。”陆沪生言辞淡淡，示意属下放她下来，“十几天前，她不死心下山找我，被裘山派的人认出是羽山族的族人。她用十三灵珠做交易，想换取我的下落。可惜那时我尚在远山谷请神医周羽治蛊毒。”
雪兮心里焦急，双手没了束缚，脚下发软，一下子栽倒下来。
她醒转时，已经在一辆马车上。
有人在帮自己上药，陆沪生坐在窗口处，风吹动黑发，衬着俊美的侧颜。
雪兮嗓音沙哑：“我姐姐……”
陆沪生并不回头：“你当裘山派好打发？肯拱手将十三灵珠送给我？茗兮双拳难敌四手，只有被俘的份。”他听雪兮不说话，看了眼她愈发惨白的脸色和直愣愣的眼神：“风雨阁搜集天下消息，既知裘山派扣下她，我这便带你过去救她。”
救她？
雪兮有几分了解，忽然警觉。
是想让她劝服茗兮姐姐交出十三灵珠吗？
陆沪生看了看她脸上的伤：“寒帮的人没轻没重，虽替人办事，可从来只想多捞些好处，我若不是为避人耳目，不会找上他们。”他顿了顿：“我并未指使他们为难于你。”
雪兮想着姐姐的事，随口应付他：“你所受的苦比我多得多了。”
陆沪生似乎并不在意，拉开袖口，让她看他腕上新开的伤口。“你姐姐的深情蛊，神医薛羽只能控制它不发作，并不能全解。”
雪兮毫不犹豫：“我会劝姐姐给你解毒。”她压低声音，迟疑了一会儿：“不过，灵珠向来由长老们保管，姐姐并不见得真知道它们的下落，她很可能为了见你而说谎的。”
陆沪生盯着她，略略皱起了眉。
马车突然刹住，雪兮被震地几乎摔下地去。窗边的剑士掠身而出。
雪兮听见追赶的声响，撩开帘子。面前正是山巅，一个红衣的熟悉身影往悬崖边挪动，身后跟着一群扬起刀的江湖追兵，越来越近。
“姐姐！”她急急地跳下马车，向茗兮跑去。
风雨阁与裘山派的人僵持在山崖前。茗兮红衣的身影支撑不住倒地，雪兮扶起了她。
数不清的、长着翅膀的、蜘蛛模样的蛊守在两个女子身前，很是可怖。
茗兮伤得很重，按住断裂的肋骨，忧心忡忡地看着妹妹：“怎么把你也牵扯进来了？”
雪兮语无伦次，指着远处的陆沪生：“姐，你看，他还活着，只要你答应替他解毒，他会救我们的。”
茗兮笑了一声，摇头：“深情蛊是没有解法的。”
雪兮错愕：“姐姐说什么！”
茗兮看了眼正朝她们张望的陆沪生：“是我错了，妄想用蛊毒困住爱情。”
雪兮勉强笑着：“那位陆阁主，姐姐毕竟救过他，他还是感激的，反正，反正你又不是真的知道灵珠……”她看见茗兮的眼睛抬了起来。
与此同时，姐姐的手压住了她的手腕。一股力量蓦然进入体内。
对了，就是这时候。她仿佛昏睡过去，醒来便到了山洞里。
雪兮站在洞中，望着铜镜里的倒影。
镜子开始变化，羽山族长老出现在里面，十三个，一个都不少，可好像不是看着雪兮。
“茗兮，羽山族恐有大难，为保财宝不被窃取，我们需要你将十三颗灵珠的藏身之所一一记住。”首座长老严肃地开口。
他们开始叙说灵珠下落。
雪兮恍然大悟。是姐姐用了某种秘术，让她进入这个幻境里，看见这份记忆。
那个遥远的、一直与她交谈的声音渐渐清楚，是茗兮：“从现在起，你也要记住灵珠的藏身地，记住，等你找到一个仁厚大义的人，将十三灵珠交给他。”
铜镜开始破碎，白雾散去，整个山洞天旋地转。
雪兮的脑海里闪现出除了灵珠以外的别的记忆，蛊毒，制蛊术，血雾……这些好像一直都在她脑子里一样，根深蒂固。
她猛地惊醒，重重地喘着气，仿佛跑了极远的路。
她定定神，发现自己还在悬崖边，眼前是姐姐清丽消瘦的面容。
“记住了吗？”茗兮疲惫地问她。
她点了头，不解：“为何要让多一个人知晓？”
茗兮笑起来，望远处对峙的江湖帮派：“我杀了裘山派不少人，他们不会放过我。但你还可以逃。”她挣脱妹妹的手，站起身来。
雪兮猛然心惊，可忽觉动弹不得，瞥见在她面前停留的一只蝎子，是茗兮用蛊术阻止她插手。
茗兮的双手往前一指，她腕上飞出红色的雾气，在空中愈演愈烈，渐渐凝合成飞舞的狂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裘山派的那帮人。
陆沪生看出不对，示意手下退后。
翻滚的雾气缠绕人群，他们叫嚷着，挥刀驱赶。茗兮目光坚定，手指间的力量不减反增，可自她腕间飞出的却是自身的鲜血。
以血为祭，血中的蛊毒毒死了追赶他的人。
裘山派的弟子看着同伴捂紧脖子倒下，起初还想向茗兮砍过来，然而无人越过那道血障，已纷纷倒下。
终于，“妖女！妖女！”他们弃甲而逃。
茗兮倒下地来，与此同时，身体莫名地活动自如了。雪兮重重地呼了口气，扑到姐姐面前。
茗兮指着身边的蜘蛛和蝎子给妹妹看。
雪兮看着那些毒物，忽然觉得它们没有那么可怖。她试探地朝它们小幅招手，蛊虫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指示，围拢过来，周围响起一阵不祥的索索声。
“我把我所有的本事都交给你了。”茗兮的头发枯竭而苍白，油尽灯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