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然孤零零地站在浓密的林子里，攥紧了拳头。
可是，辜长喻先生又算不算他的主人？辜先生命令他杀了高子寒，他就必须义无反顾地动手。如果让辜长喻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会更加怒不可遏、所用的手段也会更加阴毒吧。
那时候，等他处理完了一切，赶去找高子寒的时候，时间已经太晚了。
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晚的月华之下，那个绝色的红旗袍的女人跪倒在草地上，抱着子寒无助地哭泣，撕心裂肺。是高子寒拼命救了她。天地好像都混沌了，高子寒目睹这一切，手指在月光下微微颤抖，仿佛被沾染的鲜血腐蚀。
他告诉了欧阳牧野秦一雁的下落，安葬了辜月雅小姐，取下了她头发上那支他送給她的翡翠簪子。
幽壑的山谷渐渐隐没了朗月的光，但很奇怪的，野狼的声音异常凄厉嘹亮，清晰地在密林里传散，让人毛骨悚然。黑暗的环境无端给了人一种难得的安全感。
夏然想起了高子寒孤身去救秦一雁之前，给他留下的最后那句话：“保护好辜长喻先生。”
夏然，或者该说徐月琛，他清瘦的脸在篝火的映照下明灭不定，他挽起左手衣袖，浅青色的鹰形刺青在光下隐约，就像一个幽冥附体的标志。
徐家的继承人！
他冷冷一笑，蓦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深邃的眼睛里有种冷傲。
剑光一闪，他左臂的刺青被利落地削去。夏然的手耷拉下来，血珠顺着直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黝黑土地上。活人的血肉湮没在篝火中，与柴薪混燃，发出刺耳的兹兹声。
他抬起头，夜正黑得彻底。
他心中升起对高子寒的歉意，不由自主地喃喃：“子寒，我的命从来不由我作主，但我此生不欠别人东西，我本该答应你，今后不论什么时候都竭尽全力保辜长喻先生一命。只是，他企图伤害我的亲人，我所爱的人，我恐怕只能答应你，让他走得痛快一些。”
面包车抵达赤水的时候，这座历经百年风霜的古城正迎着凛冽的寒风颤栗，而依然骄傲地喘息。尽管行人都裹紧了棉衣，步履匆匆，但悬挂的彩灯灯笼映衬下的赤水，还是依旧奢华贵气，繁荣似锦。
欧阳牧野的家中，梅花盛放，像雪一样，馥郁的香气缭绕。数不尽的白梅凝聚成一望无际的花海，纯洁得没有半点杂色。梅林对比阴沉灰暗的天空，舒展出生命的鲜活，然而一眼望去，满眼无声怒放的白梅无来由地给人神秘与肃穆气息，好像那一片花海的尽头站立着一个身影神秘模糊的人。
仆人把唐小鸢送到了一间房间的门口，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客气：“唐小姐，您请。”
唐小鸢深吸了口气，踌躇着没有立时进去。
“进来吧。”欧阳牧野的声音传了出来，沉稳浑厚，一如从前。
或许在中了她的那一箭以后，他的伤也并不很重，她安慰地想。
欧阳牧野正在练字，外表和从前比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两样，穿着白色的风衣，气质依旧温润，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像大病了一场，更严重的是，他从来都明亮深邃的眼睛，这时候也疲惫不堪。
“欧阳先生，我……”唐小鸢对破坏他的复仇大计感到愧疚，想要道歉，一时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欧阳牧野低垂着眼，神情淡然，好像对这些事情一点儿也不在意：“不需要多说，我想杀害你心上人在先，你还我一箭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已经扯平了。”
他的这句话没有让唐小鸢安心，她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一边干脆地解释：“欧阳先生，我知道自己理亏，辜长喻先生以为我死了，我如果再出现，势必会牵连陆显，我实在不想因为我一个人的自私再连累别人。”
欧阳牧野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隔了很久，也不答应她话语间的请求，只是忽然问：“能不能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她愣了愣。
这么客气、诚恳的口吻，算是请求吗？需要多大的痛苦，才能让一个原本那样坚强聪明的人，变得这么脆弱。
她暗暗叹了口气，知道欧阳牧野被什么困扰：“您是让我去劝劝一雁吗？”
他的眼睛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动了动，嗓子很沙哑，话语当中的坚定，倒像在命令自己：“我要她离开，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唐小鸢一惊。
这样做，是要完全放弃了吗？可是，在这个时候放手，怎么能忍心。
“我给她准备一处宅子，远离赤水。但她不能知道这是我的安排。”他头也没抬，可是好像看透了唐小鸢此时此刻担心秦一雁的心思。
唐小鸢盯着他，一会儿之后，没头没脑地低声说：“高子寒先生也曾经说过，等安置好了一切，他就和一雁一起，在这世上隐退，做不知忧愁的普通人。”
欧阳牧野脸色苍白，好像被一支利箭穿心，突然剧烈地咳起来，持笔的手也是一抖，墨汁滴在了白纸上。
唐小鸢下意识地走上前去，企图搀扶他，却清楚地看见牧野摆了摆手。
等到喘息变得均匀了，牧野终于微微偏过头看她，瘦削的脸上竟露出了笑意：“这么也好，你只管告诉她，一切都是子寒的安排。”
唐小鸢脸上隐隐露出担心的神色，定定地注视他。
欧阳牧野重新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阵，慢慢地说：“她三天没有吃东西，可是偏偏不能死。”
“在烧起火的顾家宅子里，高子寒当时的脏腑都伤得重了，以命换命，还是将一雁她救了出来。一雁她背负着她心爱人的性命，或许，依靠回忆活着，也未必不是个办法。”
唐小鸢只觉得喉头哽住，好像一时间吞下了苦涩的东西。
依靠回忆活着，是个办法，却不是长久的办法。回忆有时候就是羁绊，于她，于他，都一样。
唐小鸢犹豫了很久，忍不住问：“那……欧阳先生您以后该怎么办？”
“我么？”欧阳牧野重问了一句，慢慢地站起来，毫不回避她几近怜悯的目光。小鸢觉得他的声音很奇异。
他的眼里竟然渐渐凝聚了比往日更甚的冷厉锋芒，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你现在应该明白，辜长喻究竟有多该死。我的至亲都被他杀害，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周游世界，继续他的荣华富贵，继续保护他的亲人，我怎么能够容忍？”
他往日苍白而俊秀的脸因为冷笑而显得有些可怕，话锋突然柔和了下来：“只是，我现在倒觉得，把一个人踩在脚下，让他眼睁睁看着亲人受尽痛苦而死却束手无策，应该比直接杀了他痛快吧！更何况，该死的也绝不止辜长喻一人，我要整个辜家为我的亲人陪葬。”
因为他的这番话和他的眼神，唐小鸢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冷到了骨髓里，一时间也只能沉默下去。
“去找一雁吧。”欧阳牧野淡淡地看看她，终于收敛了凌冽的杀气，恢复了往日的镇定，最后淡淡地吩咐着，不想听她多说。
自己选择跳下地狱的人是没有别人能够拯救的。
唐小鸢只得讷讷地转身，走到门口却停了下来，像是在请求，说：“张诉远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时间没到，他是为了救你，才不顾我的人的阻拦，硬拆开了眼睛上的纱布，为此甚至打伤了当时在场的医生。”牧野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