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如唐小鸢所想的那样，几天以后，张诉远正式住进了医院。
唐小鸢在离开赤水回家去以前，再去拜会了牧野先生一次。仆人说他去了北羽山。
北羽山，这是个曾经葬下张诉远的父母，还有欧阳牧野的养父的地方，而今也会是高子寒的安息之地吧。
然而，唐小鸢却没有找到任何的墓碑，只好不停往上走。
欧阳牧野一路闯过来，是当之无愧的智者和勇者，却不见得是个仁者。他为了一个人的恩怨，也曾经牺牲过许多的人。生命的逝去是一件无法挽回的事，而为此投入更多的生命，在唐小鸢看来，算不上一个明智的决定。
她理所当然地想起了秦一雁在她的新居时，曾说的一句话。
那时候，山路上的农人正为桑麻忙碌。
“多美的地方，”曾经的出色女演员送唐小鸢到了路口，笑得很轻很平静，“可惜牧野看不见了。”
秦一雁聪明善良，温和能干，喜欢学习当地的风土人情，那里的居民都喜欢她，只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过去。那是一个美丽的、没有完全与世隔绝的小村落。那里的人朴实真诚，以天地万物为信奉。
秦一雁是对的，小鸢想，即使这是欧阳牧野一手的安排，即使一雁说到这话的时候，想的是另一个人。
唐小鸢顺着北羽山的山峰一直向上走的时候，唯有一股绵长而遥远的口琴声跟随。当登到山顶的时候，唐小鸢止住了脚步，远远地看着，没有出声。
周围几百米的土地都裸露出灰褐的肤色，那个历尽沧桑的年轻人就这样逆着风立在悬崖边上，手里握着一支口琴，长发飞起。
唐小鸢长久地站在那里，她在天空大厦里听过他的口琴，悠扬清切，就敲打着好看的美玉，那个时候，他真的很像一个面带微笑、意气风发的少年。
只是，这一切恐怕都已经回不去了，唐小鸢从来不知道欧阳牧野还可以吹出这样清静的情致，仿佛摒弃了一切的仇与怨，也摒弃了一切的情与爱，解除了尘世的束缚，要变成仙人飞上天去。
唐小鸢站在不远处，迟迟不敢靠近。
此时此刻，这个经历了腥风血雨、冷漠决断的年轻人，究竟思索到了什么呢？
然而，这样的感觉终究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短暂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口琴声走过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任何的臆想都烟消云散了。欧阳牧野抬起头看向天空，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冥思，但唐小鸢走了过去。
“高子寒……已经下葬了吗？”唐小鸢问。
欧阳牧野点点头：“是。”
唐小鸢小心翼翼地追问：“在哪里？我能不能前去拜祭一下？”
“没有立碑，”欧阳牧野淡淡告诉她，“诉远没有说过吗？北羽的山谷里，撒下了无数火葬后的灰烬，没有墓碑，而灵魂是自由的，应该回到该回的地方去。”
唐小鸢轻轻地舒了口气。
欧阳牧野问她：“你是来向我辞行的？”
她点头。
“你不打算等到诉远的眼睛彻底好了再走？”
唐小鸢温和地笑了一下：“反正有你盯着，有医院盯着，不会出什么事的。何况，那个医院不是也得到了你的认同吗？”
她露出温和的神色：“还有呀，那个医院的所在地，我去看过几次，很漂亮，很周到。”
两个人暂时停下了脚步，意外地，欧阳牧野在她身后转过身，忽然又开了口：“陆显呢？”她一时无措。
“陆显？”唐小鸢想了想，似乎笑了一下，“陆显的事情，我不会再继续管下去了，我已经给他，给你们，添了足够多的麻烦，接下来的事情，顺其自然，只等着看缘分。”而缘尽缘散，有时也依仗个人的设计。
她后半句没出口，但不知道是不是无话可说了，两个人就此陷入了沉默，各有所想。
唐小鸢首先打破了沉重，终于辞别：“时辰也不早了，我再去看一回诉远，这就得先走了。”
欧阳牧野眉头微跳，到底也没有挑开张诉远对她的心意，接着，嘴边终究露出了温暖的笑意，慢慢说：“这样，也好。”
唐小鸢转身。
像欧阳牧野这种足智多谋又固执己见的人，或许他一人默默地思索，即使执着于过去，也不见得没有好结局。她这样想着，此时此刻竟有些认可牧野的复仇手法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多少让人有些敬服吧。
此后的赤水，算得上是风云变幻，暗潮跌起，天空阴晴变化不定，不知道又轮回了几次。欧阳家渐渐空落了，成了吸引辜长喻先生注意的一个空壳子，真正的实力转移到了隐秘处，等待良机。辜长喻没有证据，无法封庄拿人，只能派人密切地查获欧阳牧野的行踪，可惜消息总有错漏，不久后竟杳无音信了。
张诉远眼睛的情况恢复得很好，唐小鸢也就没有再继续留下去的理由，张诉远想留她留不住。
她见证了一场所谓“江湖”的厮杀与仇怨，那么多的血腥与阴暗，还有隐藏这片狼藉底下的种种言不由衷、不由自主的情义，苦涩艰难，小鸢看过了，自觉应该更加珍惜人生与际遇。
陆显自从给她来过一条“一切安好”的短讯，再也没有来过消息。
事实上，陆显做了许久的谷主，直到这一天，他再次拜祭了新修的陆兮颜的墓地之后，像模像样地挥手遣走了所有下人，眉宇间略显疲惫。
接着，他依照陆兮颜所说的那样，衔着一片树叶吹起一支曲子，引出一只小獐来引路，他独自行走在山峰顶部的密集丛林间，身后偶尔响起的鸟鸣，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他却是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身不由己地沿着那小径，回到陆兮颜提起过的地方。
以少谷主的身份继任新任谷主的陆显驻足回首，映月谷外的冬天，依稀可见，袅袅烟云，苍苍碧海。
小鸢，这仙山灵境的安静美好，等我解决完所有的事情，一定与你一起，来这地方享受这片美好的风景。
他心中想的还没想完，就听见林子里出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他知道，那个人已经来了，他再也忍受不了事情的发展方向。
小丑，在暗处默默地观望了这么久，终于再一次出现。
陆显回头面对这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他浮在空中，穿着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衣服，涂满油彩的脸上看不清任何表情，只是，小丑虽然出现了，他的身边却没有六目童的身影，陆显和他面对面地站着。
这一切的起因，源于一股念，一股执着、不肯离去、久久与世人纠缠的念。陆兮颜就是那股念。
这一点，陆显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陆兮颜，不是人，只是一道幻念。而陆显在辜先生的身边呆了这么久，有时希望小丑可以直接找上门，为了揭穿他这个冒牌货。
小丑不笑的时候，看上去阴沉得很，像是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哭会笑的玩偶。
就在这个时候，陆兮颜的身影浮现他们两个人中间。
小丑面对自己的妹妹，有一种无能为力的表情。
他抬起手，用袖子将脸上的油彩全部擦干净了，明朗的阳光之下，他露出一张和陆显一模一样的脸。
小丑乔克，才是陆兮颜真正的哥哥。她的哥哥甚至不叫陆显，只是因为陆显长了和她哥哥一样的脸，于是臆念造就了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