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蕊到底是个餐风露宿惯了的人，脚程很快，眨眼的功夫就追上了段子七。
瞧出了他的紧张后，她好心地安慰，“姑娘家上茅厕是会比较久的，你也不用太担心啦，这儿毕竟是县令府，出不了什么事的。”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话说回来，你也太没眼力见了，就应该让林大夫来找呀。”何蕊丝毫都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自顾自地继续道。
“关他什么事。”段子七不悦地回道。
“怎么就不关他的事情了，你方才没听罗梓成说吗？人家那是青梅竹马，又能在君未娶卿未嫁的时候重逢，简直就是佳偶天成。我瞧着林大夫相貌堂堂，也算是年轻有为，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你应当为他们俩创造机会才是……”
还没等她说完，段子七便倏地停住了脚步，冷不防地问：“你还看不出来吗？”
“什么？”她脸上写满了迷茫。
“我喜欢唐九金。”段子七早就想要同她把话说清楚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他开始逐渐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乱麻必须得用快刀来斩。
何蕊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惊讶地道：“可是……可是你们不是兄妹吗……”
“我和她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段子七强调。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段伯伯和段伯母认了她当义女啊，在旁人眼里她就是段家二小姐呀。”她苦口婆心地劝，“子七，你可要想清楚啊，你若是和唐姑娘在一起是会让段家蒙羞的。”
这话让段子七忍不住笑出了声，“段家蒙的羞还少吗？”
“咦？”她不解地眨了眨眼帘，“段家还蒙过什么羞吗？”
“……”他竟无言以对！
“再说了，唐姑娘不是有林大夫了吗？”何蕊有些纠结地看了他眼，支支吾吾地道：“虽、虽然我们的关系不一样，理论上，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应该支持你的，但是……道德底线还是要有的呀，人家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你非得横插一杠不太好吧……”
“是让段家蒙羞也好、横插一杠也好，这都是我的事……”段子七深吸了口气，道：“这么说吧，在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的情况下，我没办法再娶你，你懂吗？”
“这我懂，可是……”
“行了，别可是了，懂就行了。”段子七打断了她，他知道这样不太礼貌，但也确实不太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纠结上她。
何蕊轻轻震了下，眼神一黯，抿住了嘴角默默低下头。
沉默了好一会后，她忽然轻声咕哝了句，“那我能问一下是为什么吗？”
“嗯？”段子七不解地看向她。
她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别人？是因为我在成亲的时候丢下你走了吗？”
“这……也不完全是，但也不能说不是……”有点乱，段子七理了理，接着道：“如果你当初不走，那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成亲了，身为一个有妇之夫，我不会对其他人抱有非分之想，哪怕是她；但这件事我并不怪你，你有权利去追求你想要的……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责怪过，刚开始的时候是有些难堪，可是冷静下来之后我发现我们的确还不够了解对方，甚至于直到看到那封信我才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一直想的是，我会尽量等你，除非是遇上了一个会让我觉得非她不可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蕊怔怔地摇了摇头，“不明白。”
他沉了沉气，耐着性子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才喜欢上她的。”
“那你是因为什么才喜欢上她的？”
“说不清……”段子七想了想，道：“起初我觉得她柔弱到让我想要倾尽一切去保护她，后来我又发现她坚强到让我能够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她。”
“所以只是因为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吗？”这个理由很难让何蕊心服口服啊！
“重点是后半句。”
她蹙着眉心，“你也可以把自己交给我啊。”
“……”那他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然而，何蕊完全没读懂他的欲言又止，自顾自的信誓旦旦，“我也不是那种自小被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啊，四书五经我读过、天地辽阔我看过，完全可以帮你分忧的！”
“是，你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但你可曾好好看过我？”
“怎么没有，我六岁就与你相识……”
“那你说说我是怎样的人？”
“很厉害的人！不管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你！”何蕊想也不想地回道。
她第一次见到段子七的时候是在私塾里头。
洛阳城里的纨绔子弟们到了适学的年纪都会送去那家私塾，而何蕊是那家私塾里头唯一的姑娘。
他爹从未因为她是个姑娘家就把她养在深闺里头，也从不信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认为姑娘家也应该享有男儿家同等的待遇，只是这想法在那些名门望族们看来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可想而知，她刚去私塾的时候日子并不怎么好过，时常会被人拿来取笑、哄闹。
段子七是那个唯一没有欺负过她的人，当然了，他也从未帮过她。
他自小就只管自家门前雪，但又不能说是冷漠，他人缘很好，私塾里头的那些人都爱跟他玩，比如卓文宗和刘应鸣，打那时候起便是成天粘着他的，再后来，何蕊也开始粘着他了，因为他什么都会，先生教得那些个佶屈聱牙的东西他学得比谁都好、琴棋书画他比谁都精、玩闹折腾他比谁都擅长，她一直都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
可直到这一刻，段子七才告诉她……
“我并不厉害，事实上，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是家里头那些长辈们替我规划好的，他们强行把我推到这洛阳府尹的位置上，反复提醒着我不能出错，一旦出错连累的就是数百条人命；不能逃避，享受着家族带来的荣光与特权，那就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
“这些你也从来没同我说过呀。”何蕊有些委屈。
“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对段子七而言，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压根不值得说道。
“那你不说我自然就不知道了呀。”
“可是她知道，即使我从来没说过……”他轻笑了声，叹道：“于我而言，要寻到一个关心我的人并不难，难的是，就算我羞于启齿她也能读懂我所有的难处然后给予我恰到好处的关心。”
何蕊不说话了，她认真想了想，她是喜欢段子七的没错，可她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她所认为的段子七，她看到的是他的风光霁月、他的意气风发、他的年少有为，至于光鲜亮丽背后所暗藏着那些东西她从来都没有思考过，她甚至不觉得他也会有羞于启齿的事……
想到这，她闷闷地嘀咕了句，“你都已经把话说成这样了，那我岂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了。”
“这种事哪有什么输赢。”
“我明白了……”何蕊扬起嘴角，笑得很勉强，“所以你当初跟我成亲，也是家里那些长辈给你规划好的吧？那时候你心里尚未有那个‘非她不可’的人，便也就听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抱歉。”
“有什么好抱歉的，你刚才不也说了嘛，倘若我们当初真的成亲了，你是绝不会对她抱有非分之想的，那至少证明了虽然你没那么喜欢我，但也不会辜负我；反倒是我，一心只想着自己，就这么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了……”说到这，她突然茅塞顿开，“啊！这么说来，你刚才说让段家蒙羞的事该不会就是指我逃婚这件事吧？”
“……”姑娘，你这脑回路着实感人！
段子七张了张唇，本想调侃几句缓解一下气氛的，忽然，一阵撕喊声传来。
他几乎立刻就认出那是唐九金的声音，但这喊声中所透出的撕心裂肺却是他所陌生的，他脸色蓦地一僵。
何蕊也听到了这声音，脸色也跟着凝重了起来，这绝对是出事了呀！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段子七就已经拔腿朝着那道喊声传来的方向跑去，她并未跟上……
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那道喊声的凄厉程度大概能判断出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段子七一个人应付不来怎么办？她立刻转身去找卓文宗等人来帮忙。
那头的段子七很快就在园子里的假山前停住了脚步，他能判断出声音大概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却无法确定确切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血腥气让他愈发乱了方寸。
片刻后，有断断续续的打斗声传来，紧跟着是女人的喊叫声——
“快跑！”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去喊人！这女人疯了！”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任何女人的声音，段子七很肯定自己从未听到这道声音，但这话音倒是帮他找到了确切方向，是从假山后头传来的。
他迅速环顾四周，终于在林间发现了一条小径，刚准备过去，便瞧见一道身影冲了出来。
对方速度很慢，步伐也很不稳，看样子伤得不轻。
这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待确定了那道身影果然是唐九金后，他甚至觉得脚有些发软，险些站不住……
唐九金也瞧见了他，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般，松了口气，被血染得通红的双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她是真的站不稳了，跪到在他面前，断断续续地道：“小…小白……”
话音未落，她便痛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