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恣意拿着饭盒在学校里绕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吃饭。这里是行政楼的后面，有一片小树林，摆着石桌石凳。这个地方学生们一般不会来，老师们吃完饭也大多会选择去办公室里午休，因此应该没有人会打扰她享受手上这顿只能用寒酸来形容的午饭。
饭盒有两格，一边是米饭，一边放菜，菜是当季的蔬菜，带着点零星的肉沫。卖相和味道一样寡淡。凌恣意看得直皱眉头，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其实饭菜这种东西，无所谓材料好不好，全看做饭的人有没有用心。
她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家里也很穷，她妈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来磨豆腐，也会抽出时间来，给她做好早饭，最常吃的就是磨豆浆剩下来的豆渣，最是粗糙难咽的东西，她那神奇的妈妈却能够用它做出一百零八个花样来。
有时候是压成饼子，加上鸡蛋蒜末葱末在油里两面煎黄，做成煎豆饼；有的时候用切碎的青菜炒；有的时候加几滴香油调一下，再加点肉沫和生姜末隔水蒸。总之她从不觉得自己吃得差，反而为这是妈妈为她独创的美味别人吃不到而沾沾自喜。
想到这里，她鼻头一酸，突然疯狂想念自己早逝的妈妈。她当初拼命学习有一半的动力，就是想让妈妈过上好日子，可没想到妈妈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她刚结婚没多久就因为脑梗，撒手人寰了。
人坚强惯了，很容易陷入一种“我无坚不摧”的幻觉中，忘记自己其实也是个普通人，也有脆弱，所以当凌恣意发现自己开始泣不成声时，竟有些惊讶，使劲用手去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
“同学，你怎么了？”
这个声音十分好听，是属于男性的低音，有些沙沙的，像风吹过纱窗，发出的那种宁静舒心的声音。
凌恣意全身一僵，几乎是立刻将脸捂住了。
这个声音她曾经无比熟悉，尽管很久没有听到了，但依旧立刻认了出来。
是……蒋明朗。
她捂着脸透过手指缝往上看，悔恨得肠子都青了。她怎么就忘了呢，他现在是这里的校长，校长办公室就在行政楼，他在办公室里，能清楚地看到她。
捂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蒋明朗已经绕到了她身前，一脸担忧地问道：“同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阳光透过树的缝隙照过来，照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在他脸上投射出一片斑驳的影子。
许久没见，这个男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岁月的优待让他的样貌还保持着年轻时的俊朗和明媚。脸长得好，身材也刻意维持着，良好的家境养出来的气质和品位，让人自惭形秽，追求质感和剪裁的小众品牌衬衣、长裤更是衬得他英挺不凡。
凌恣意再也哭不出来了，换成了一腔怒火和不忿，这个男人不但出轨还抢走了钦哉，凭什么还过得这么好？不是应该发福秃顶才对吗？
想着想着，凌恣意就忘记了捂脸，用眼睛瞪着她，然而现在的眼睛早已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此时又满含热泪，瞪起人来不但没有威胁感，反而有种楚楚可怜的倔强感。
“哦，你是高二九班的……秦洱？”蒋明朗竟然认得秦洱，且脸上并没有其他老师看秦洱时又是怜悯又觉得麻烦的复杂眼神，就只是单纯的忧虑，说着蹲下身来，跟坐在大石头上的凌恣意视线平齐，看了眼被她丢在一旁的饭盒，“是没吃饱吗？这样？你拿我的饭卡去食堂吃。”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饭卡，“以后这个饭卡就给你用了，我再重新办一张。放心，钱是够的，你吃到毕业都没问题。”
凌恣意几乎是条件反射将饭卡推了回去，站起来警惕地看着蒋明朗。
蒋明朗也站了起来，笑了笑，“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的家长，也不会告诉你们班老师。特困生补助没有给你申请下来，我一直很愧疚，这个就当是我这个无能的校长对你的一点补偿。”
记忆中的蒋明朗就是这么一个人，说话做事永远体面温和，然而伤起人来，也丝毫不留情面。
当年她虽然主动提了离婚，但是也抱有一丝幻想，想要听听他的解释，然而他始终一言不发，沉默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就把离婚协议书放在她的梳妆台上。
蒋家人抢夺钦哉的抚养权，他也没有出过面，任由她被自诩高贵的蒋家人生吞活剥。
她想到这些就觉得难受，一言不发，转身跑了。
这一下午又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林默找她借了一次笔记，拿到笔记“啧啧”称奇，“你不会把老师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了吧？”
凌恣意眼皮都没抬地“嗯”了一声。
她之前翻看过秦洱的笔记，也觉得这孩子在学习方面实在不聪明，用得都是笨法子。不但记下来老师在课堂上说过的每一句话，还经常跑去书店里抄题，这个年代还有因为买不起学习资料，到书店里抄题做的吗？想想这幅可怜样子，她都要哭了。
饶是这样，秦洱还是进了火箭班……
凌恣意想到这里抬头懒洋洋问了林默一句：“上次摸底考试，我排第几？”她记得秦洱跟她说过，自己成绩不错，每次排名都很靠前，但是具体名次有些不记得了。
“年级第十，班里是第三。”林默熟练地报着数字，不满地敲了敲桌，“你不记得了？这么好的成绩都不记得？诚心气我吧？”
凌恣意没说话，只是惊得直撇嘴，脑袋不是顶聪明，没上过校外补习班，连买学习资料的钱都没有，就靠着手上一只笔，和笨拙的方法，还能考出这个成绩，秦洱这孩子的毅力简直惊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样有毅力的孩子，都能被看不见的霸凌逼到想要自杀，足以见得秦洱是有多想融入集体，只有迫切想要融入，做了诸多努力之后，却发现大家还是厌恶她的时候，才能如此的绝望。
想到这里，凌恣意突然想起秦洱跟自己提起过一件事，就问林默，“你知不知道，咱们班除了我还有谁想争取江大的保送名额？”
江大是一所不错的大学，但是并不能算顶尖的，秦洱的成绩若是再努努力，完全可以争取去考更好的学校，秦洱选择争取这所学校的保送名额，完全是因为江大的招生政策。江大保送要提前一年申请，基本高三就确定下来了，时间早让人安心，除此之外，保送生不但可以免学费，还能拥有全额奖学金。而且江大的天体物理系在国内外享誉盛名，秦洱的梦想是成为物理学家。
因为并不是顶尖学校，所以也不是人人都想争取，在成绩普遍拔尖的九班，想要争取的人应该不能算多，秦洱跟她说过，自己的申请迟迟没有下来，是有人举报她的校外比赛成绩作假，学校压下了她的申请，要着重调查。
是的，无论哪所学校的保送名额，要求都很高，省级比赛的奖项更是必不可少，而秦洱从小喜欢奥数，在省里奥数比赛中拿过奖，跟她一起拿奖的是就是那位豌豆公主周丝雨。
也许周丝雨也是想争取这个名额的，但是名额不止一个，她自己有跟秦洱不想上下的实力，不用那么极端，那么肯定是不如秦洱，想要挤掉秦洱往上爬的人举报了她。
“说真的，江大并不算特别热门，我们班我听说的就周丝雨递了申请。”林默抠了抠脑门上的痘印，撇撇嘴，“还有就是我这种，申请了也白搭的。够格跟你竞争的，还真不多了。”
凌恣意不说话了。
现在离十月底确定名额还有一个月，既然秦洱申请以及递交了，她能做的也不多，就看学校是什么态度了。而那个举报的人，她还是会继续调查，小小年纪就使这种下作手段，她真得无法原谅。她这个过来人老阿姨，一定要好好教教小朋友如何做人。
这么想着突然又充满了干劲，索性开始听老师课，越听越觉得有意思，等到了下课，记笔记记到手都酸了，甩甩手，扭扭头，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感。
刀枪不入凌恣意最喜欢的事情，果然还是学习啊，因为学习是世界上唯一一件付出了一定会有回报的事情。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会消失，什么人都有可能背叛你，只有学进脑袋里的知识，和赚进口袋里的钱不会，这就是她凌恣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十多年，一直信奉的处世哲学。
所以她就更不明白了，有着她优良基因的钦哉，怎么就不爱学习呢？
想到钦哉，她瞬间什么心情都没有了，赶紧跟林默道了别，抱着秦洱的小破书包，冲去舞蹈社。
舞蹈社在2号教学楼的一楼，一个很大的舞蹈教室，一面墙是镜子，铺着木地板，看起来像模像样的。
此时刚放学不过二十分钟而已，舞蹈社窗前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数是女生，各个年级的都有，都在兴奋地叽叽喳喳。
凌恣意奋力地挤进去，瞬间明白这群孩子为什么兴奋了。
之前她的注意力只在钦哉身上，也没有看到过舞蹈社的训练，这才第一次发现，这个舞蹈社真是不得了，仿佛全校好看的小伙子小姑娘都集中在这里了一样。
男生英挺帅气，女生纤细挺拔，像刚长起来的白杨树，雨后的嫩笋，河堤上垂下来的嫩枝条。即便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她忍不住“啧啧”两声，心想，谁没有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谁十七八岁的时候不好看？心里发着酸，又是止不住地感慨：青春真是好啊。
她在这群小白杨嫩柳条里寻找钦哉，很快就找到了，钦哉今天穿了件白t恤，黑色的宽大运动裤，依旧是刺起来的头发，正脸色严肃地跟教练说话。
蒋钦哉长得并不像爸爸，很多人都说他更像妈妈。他有着与凌恣意如出一辙的立体五官，十分俊朗，尤其一双眼睛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凌厉冷艳，因此不笑的时候人显得十分冷酷，不好接近。
凌恣意看着他，心中柔软，又去看他的脚，活动起来没有问题了，似乎是好了，这才放下心来。
舞蹈社的教练是黎北楼，就是上次带他们带篮球赛的青年。他今天穿了一身黑，带着一个黑色的发带，发带上锈着一个中国风的木楼与梅花。带着雅致的时髦韵味。
他看起来很年轻，十分有少年感的一张英俊脸孔，五官很精致，跟这群小白杨站在一起丝毫不逊色，反而因为肌肉更扎实，而显得十分有力量感。
他跟钦哉说了些什么，然后拍了拍钦哉的胳膊，钦哉便走回自己的位置。他的位置靠窗户，走过来时往凌恣意这边瞥了一眼，吓得凌恣意慌忙拉起校服领子，将脸遮住一半，身体也往一边缩了缩。
这个姿态让人显得十分猥琐，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又将身体站直了，努力调整着思绪，一抬头，正对上黎北楼玩味的眼神。
他的眼睛很大，眼尾很长，睫毛浓密，使得他的眼睛有一条天然的内眼线，瞳仁漆黑有光，看人的时候有种惊艳感。
只可惜，经历过太多次美男计，妖精凌恣意见得多了，已经到了可以自动略过外表的地步，只是在心里跟他较劲，心想，难道我还怕你不成？就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她这一瞪，倒让黎北楼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