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
阿澈的少年时代,的确是一个很孤独的少年。
他的孤独在于,他好像真的和他所在的世界格格不入。
每天去巡检司,闲暇之余,他听着诸多兄弟们漫无边际的吹嘘着暴力和情色的狼烟大话,他就觉得这些人好可笑。
而且可悲。
同寅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无非是烟花柳巷里哪位卖艺不卖身的艺伎,或者是谁家的漂亮姑娘,不知道又被哪位艳福不浅的兄弟成功勾引了去,再者,就是哪位兄弟吹嘘自己与人决斗,赫然发威,将对方打的满地爪牙,跪地求饶。
勾引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然后又到处跟人炫耀,这种不负责任的龌龊之事很值得骄傲吗?
打架斗殴,践踏别人的尊严,也是一件很值得骄傲自豪的事情吗?
而且他们未必成功的做过这些事,十之八九子虚乌有,但他们却吹嘘的不着边际,且洋洋自得,沾沾自喜。
他实在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要用这些让他难以理解的“骄傲”来维持自己的体面。
高风师傅就是因为嫌弃他不合群,才叫他“蠢才”,阿澈却一直对高风师傅唯唯诺诺,口是心非。
因为,若是让阿澈去顺从这些人,哪怕阴奉阳违也罢,他这种“蠢才”也是学不会的。
小何和他们不一样。
他虽然喜欢与人开玩笑,但他从不吹嘘自己。更不要提通过践踏和贬低别人的尊严来抬高自己了。
真的。
那么才貌双全,纤姿钰颜的清音姑娘对他情有独钟,可是他从未在他人的面前提起清音姑娘半字。
他从来不曾觉得让一个自己不太钟意的女子爱上自己有多骄傲。
不过后来,清音姑娘得知小何无意与她共结连理,便嫁给了一直对她孜孜追求的户部郎中李察。
而后却仍然每逢佳节,清音姑娘便请小何去府中为她和夫君抚琴奏乐,这其中故事竟引无数人遐想。
很多人都在怀疑小何仍与清音姑娘藕断丝连,也有一些人当面奉承小何,说小何艳福不浅。结果换来的却是小何的拳头。
他虽然经常一言不合就和别人大打出手,的确是个不小的缺点。不过在阿澈看来,小何是个真性情的好汉。
或许他的暴脾气,只是因为他无法忍受那些人的缺点和错误而已。阿澈有时候会这样想。
不过随着阿澈年长了几岁,越来越成熟了之后,他又觉得当年的小何的确很幼稚,他的特立独行,只会让别人越来越疏远他,甚至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最后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
小何并非“完人”,他自恃聪明,还有他那让人难以理解的清高怪异和暴脾气的确是他的不足。
然而在少年时代的阿澈眼中,小何就像是炎夏里的幽风,秋空上的白云。衣衫不整,装扮怪异的他走在人群中,总是给阿澈一种倍感清爽的感觉。
怎么说……
就像是……一个超凡脱俗的道家仙人,他藐视庸俗,鄙夷肤浅,他横眉冷对,敢于挑战一切,他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告诉他人,其实人也可以这样潇洒的活。
阿澈真的很羡慕小何。甚至是崇拜他。
不过阿澈也知道,像自己这种被桎梏在枷锁之中负重前行的人,是永远也成不了小何第二的。
小何真的是一个敢爱敢恨,敢说敢做的男人。
一日,大大咧咧的小何跑来告诉阿澈,他这个经常手持一把古琴,混迹在妙音坊里那些妖娆艳丽的才女艺伎花丛堆里,处处留情,又从不动情的浪子,终于遇到了一个自己钟意的姑娘。
而且,这个女子让他茶饭不思,夜不安寐,好像害他真的得了相思病。
阿澈问小何,这女子是谁?
小何说,此女子就是二师兄高渐离的未婚妻季火盈。
阿澈当即晕头转向,瘫倒在地。
在此之前,阿澈从未见过季火盈,他真的猜不透,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可以打动小何这种世外高人的“芳心”。
说起来,那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半个月前,大理寺查出工部右侍郎左朋良趁整修皇城之余,贪污克扣官银,可前去拿人之际,却发现左朋良已经逃之夭夭。
此等缉拿朝廷重犯的要案,很快落在了巡检司的头上。
杨司长和高风商议一番,便派出高干和高渐离率领众兄弟合力缉拿左朋良。
阿澈没有去。因为他有病。
何况又要前往外地联合各省巡检司办案,一路舟车劳顿,颠沛流离,所以京门巡检司出动的人马必然是精英干将。
幸运的小何陪同二师兄高渐离一起去了外地。
在瀛洲,小何不但见到了传说中的四大神捕之一的“徐如林”高林,也见到了二师兄的那位未婚妻。
那个另他归来后便魂牵梦绕的奇女子――季火盈。
不过阿澈如今细细想来,也并不觉得小何会产生这样的感情,到底有多奇怪。
季火盈虽是男儿装,但当阿澈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也觉得她桃羞杏让,美目盼兮,实在是天见犹怜,美艳清丽的不可方物。
更何况小何是个很另类的男人,也自然会很容易喜欢上像季火盈这样另类的女孩儿。
不过,更加让阿澈感到大吃一惊的是,他不但告诉二师兄高渐离,他喜欢上了未来的二师嫂,也跑去告诉季火盈,――他“看”上了她。
幸运的是,高渐离并没有因此对自己的这位小师弟怀恨在心,他只当自己的这位小师弟是少不更事,年轻气盛。
高渐离也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人,可以把他和季火盈分开。
毕竟,他们二人的童年,是一起在“苟且偷生”中度过的。
――当年那一对流落街头,卑贱度日的小孩子,他们之间那段生死相依的难忘经历,早已将他二人此生的命运牢牢的捆绑在了一起。
后来怎样了?季火盈师姐收到你这么莽撞的“告白”,她没有骂你?
阿澈问凯旋归来的小何。
小何告诉阿澈,季火盈师姐非但没有骂他,而且还对他说,等二师兄死掉了,她就嫁给他。
阿澈听后捧腹大笑,又笑弯了腰。
他忍不住捶了小何胸口一拳。
可是这时候小何却痛苦的倒在地上,整个身子蜷缩一团,痉挛不止。
阿澈立刻目瞪口呆,因为他只是轻轻的一锤而已……
后来他才知道,左朋良日夜兼程逃往海外的途中,雇佣了江湖高手一路护送,小何和二师兄他们在瀛洲经历了一场恶战,方才将左朋良抓捕归案。
而在那场恶战中,若不是小何为二师兄挡了一剑,现在倒地痉挛的那个人就是高渐离了。
说不定二师兄会因公殉职也不一定……
话说,小何的悲剧也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左朋良的案子,经过巡检司的审讯,又牵扯出了不少达官显贵。
这其中,便有清音姑娘的丈夫,即是,户部郎中李察。
巡检司人马前往李察家中抄家拿人的那一夜,小何提前赶到那里,找到了清音,奉劝她逃出李府,以免受其拖累。
清音姑娘问小何为何如此帮她,小何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为何如此。
小何是个多情种,毕竟是面对一个曾经深爱过自己的姑娘,他实在不忍看着这个本性纯真善良,却最终不敌命运,委身凡尘的女子被朝廷判罪,面临着或是发配边疆,或是终生为妓的厄运。
清音姑娘不急不躁,步步紧逼,问他为何如此。
他一着急,便点出了清音姑娘的穴道,背起晕睡过去的她逃出了李府。
出了李府,小何把清音姑娘安置在了附近一所荒废的寺庙中,然后回到了李府,协助巡检司众人完成了缉捕事宜。
可是……可是……
等到小何回去找清音姑娘的时候,他却发现倒在血泊里的清音姑娘,赤裸着全身,胸前染红了一片血渍……
在然后,高干就带着人闯了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厉声指责小何,为什么要害死清音姑娘?
小何百口莫辩,高干却冲上来要缉拿小何,小何不服,便和高干厮杀在一起。
可是这个时候,巡检司的众兄弟没有一个人站在小何这边,他们和高干同仇敌忾,一起封杀小何。
毕竟,小何在他们的眼中,简直就是一个异类的存在。
毕竟,在他们的眼里,像小何这种玩世不恭,装扮怪异,敢于顶撞师傅,敢于公然勾引“二嫂”的怪人,简直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毕竟,小何是个穷光蛋,清音姑娘弃他而去,嫁入豪门,本就无可厚非,今日落魄,又被小何落井下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大师兄高干在众弟兄的心目中,的确是一种权威的存在。
后来小何见仅凭一己之力,难以抵众,便逃跑了。
事后,经过巡检司勘察现场,发现在清音姑娘的尸体上,的确存在小何的血迹。
而众所周知的是,小何在瀛洲一战中,旧伤仍未康复,在清音姑娘的身上留下血迹,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而且被抄家的李府中,的确有仆人发现了小何自李府掳走了清音姑娘。
上了海捕公文的小何,于三天后,死在了前来缉拿他的高干的飞刀之下。
不过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找到了阿澈,告诉阿澈,必定是有人发现了他把清音姑娘从李府中救了出来,然后尾随他一路跟来,见他将清音姑娘放在寺庙离去之后,侮辱了清音姑娘。
清音姑娘的身上有挣扎过的痕迹,大概是中途醒来,宁死不从,所以便被那贼人杀死了。
但是他怀疑这个作恶之人,出自巡检司内部,而且就是大师兄高干。
可是――像高干这种抓了半辈子罪犯的捕头,若是也当一把罪犯的话,又怎么会留下把柄呢?
小何唯一的证据就是,在他救出清音姑娘回到李府后,他只看到二师兄高渐离,却并未看见高干。
阿澈把小何的臆测,转告了师傅高风和高渐离。
然而高风却呵斥阿澈,如果小何在去找他,一定要及时通知巡检司。
――不管小何是不是凶手,这都是巡检司的丑闻,只要小何一天逃亡在外,整个京城的百姓都会对巡检司大失所望,甚至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师傅高风考虑的不无道理。
高渐离也很赞成师傅的建议,尽管他也不认为小何是凶手。
但是,高风和高渐离也并不认为高干是凶手,他们二人让阿澈一定要把小何给他说过的话烂到肚子里。除非,他有证据。
师傅和二师兄都是以大局为重的人,他们无论对人还是对事,都保持着足够的清醒,他们在做事之前,从不意气用事,也都会避免各种不利巡检司的负面影响。
他们这样开导阿澈,本就无可厚非。
可是阿澈等来的却是小何的死讯……
高渐离和高干的貌合神离,也是从小何之死这天开始的。
阿澈只知道,小何死后,高渐离和高干二人不知为何,打了一架,而且是在巡检司验尸房内,小何的早已冰冷的尸体旁边……
……
……
这同样是一件关于巡检司内部的丑闻。
高风当然知道高渐离为什么会和高干――在小何的尸体旁斗殴,但他却选择了沉默。
作为一名在巡检司混迹了一辈子的沙场老将,他自然知道人心不古,亦难测。
在他的心里,高干的确有害死清音姑娘的嫌疑。
但是高渐离也不能排除通过“莫须有”来贬低高干此人。
所以,他只讲证据。
可是,没有证据。
有的只是相信小何“为人”的那么两三个人。
阿澈。
高渐离。
季火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