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湘的话,让伊人吃了一惊。连顾隐尘也收起掌中的剑,等待后文。
“大人已经被收监,他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伊姑娘,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他,只能想到你。”
“收监?他不是准备当新郎官吗?”顾隐尘冷声问。
吴湘脸色清白,依旧跪得笔直,“其中详情,我只能对伊姑娘一人说。伊姑娘,如果你还念着大人的一点好,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不可以!”身后传来一声呵斥,早已奔出老远的蓝田不知怎么返了回来。
随着他的声音一同而来的,还有呼啸的利箭。
吴湘将头一偏,很利落地翻了个身,堪堪躲过刺向心脏的箭簇。
“你竟然还敢出现,找死!”蓝田见到吴湘,眼睛都红了,新仇旧恨,一并算来。
见他一副就要拼命的架势,顾隐尘也很为难。
他也恨吴湘,且不说他一次次为难青阁,单单青姨的帐,就够他死一百次一千次。
可是,在吴湘说起贺兰雪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伊人眼眸的闪动。
所以,吴湘还不能死,还要留下他,问清楚贺兰雪到底出了什么事。
心思电转之际,顾隐尘的剑已出,却不是刺向吴湘,而是拦住了蓝田的弓箭。
“尘哥哥!”蓝田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呲眼欲裂,“你竟然护他!”
“我不是护他,只是在杀他之前,必须问清楚……”顾隐尘也不忍看见蓝田失望,低声解释道。
“我早就听见了!问清楚贺兰雪的事情,是不是!”蓝田高声打断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没见你这么笨的人,他贺兰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死是活,关你何事!死了最好,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
顾隐尘沉默,可是挡住他的姿势却没有丝毫松懈。
“我知道你是为了伊人姐姐……你——你是个笨蛋!”蓝田啐了他一口,收回已经上弦的箭,转而往马腹上狠狠地抽了一下。
马儿受痛,疯了般冲出去。
他刚才提前离开,本想为顾隐尘制造与伊人单独相处的机会,中途他又绕道悄悄返回,不怀好意地想听一听顾隐尘的情话。
哪知那个大木头,不仅什么都不说,还去过问贺兰雪的事情!
气死人!
顾隐尘怅然地盯着蓝田的背影,垂下眼眸,神色平静地看向伊人,轻声道,“你去问他吧,我不会轻举妄动。”
伊人感激地回望着顾隐尘,心中一股暖流,堵着她的喉咙,好半天,才道了声,“谢谢。”
至于谢什么。她不说,他也能懂。
伊人翻身下马,矜持地走向吴湘,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
“你说吧。”
吴湘已经起身,他恭顺地低着头,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大人在朝上当场拒绝了与长公主的婚事,又承认了与姑娘的关系,被陛下以包庇之罪打入了监牢。在下前几日去监牢探望大人,却发现大人……大人的情况实在很糟糕……”
伊人皱眉,“如果贺兰拒绝了,为什么朝中还盛传他与长公主的婚事?”
“具体原因,在下并不知道,但大人此刻确实在监狱里。求姑娘务必回京去探望一下大人。”
“为什么?”伊人不是冷血,而是实在不信,区区一个大牢,就能让刀山剑雨里走过来的贺兰雪崩溃。
更何况,他犯的并不是什么大罪,只要他自己推翻自己的话,答应与长公主的婚事,局面立刻就雨过天晴。
“我也不知道。”吴湘苦笑道,“倘若我知道,又何必麻烦姑娘?”
知道朝中的变故后,吴湘一点也没着急。他知道少主的能耐,也明白他不过是想借此躲过小皇帝的锋芒,再图后发而已。
可是,当他见到贺兰雪后,吴湘整个人被一种始料未及的震惊弄得措手不及。
他从未见过这么失常的少主。
从未见过他这样孤独无助的模样。
他只隔离栅栏远远地望了一眼,根本不敢走近,怕惊到他。
那时的吴湘,脑中只闪过一个名字,不知为何,他只想到一个人能帮此刻的少主。
伊人。
那个总是挡着少主妨碍少主的女人,却是此刻,唯一能帮到少主的人。
“我凭什么要信你?”伊人半信半疑,可是,却无法断然拒绝。
“顾公子!”吴湘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招呼了顾隐尘一声。
顾隐尘的注意力本无时无刻停在这边,听见他叫,下一瞬,便闪到伊人身前。
他的站姿,堪堪把伊人护在他的保护下。
“顾公子可认得这个东西?”吴湘递给他一个瓷坛。
顾隐尘谨慎地接过来,只朝里面看了一眼,脸色忽而大变,“丝蛊?”
丝蛊,亦名同心蛊。
它不分子母,是养蛊的时候,因偶然机遇而出现的神奇产物。
它们一起在养蛊弱肉强食的过程中存活下来,从此相依相伴,同生共死。
如一只死,则另一只,包括其宿主,也将不能独活。
如果由一对情人同时吞食,那就代表了两人同生共死的决心,所以叫做同心蛊。
可若只一人吞食,另一只则被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则说明把自己的性命像丝一样系在了那人身上,因而,也叫丝蛊。
顾隐尘狐疑地看向吴湘,不明白他这个举动到底有何用意。
“我将自己的性命交给顾公子,如果伊姑娘遇到任何不测,顾公子都可取吴某性命。”吴湘决绝道。
然后,他伸出手臂,从掌心到腋窝,有一条黑色的线蜿蜒而上。
这便是中蛊的征兆。
顾隐尘沉吟道,“你明知我们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难道不怕我此刻就要了你的性命?”
“事到如今,无非是赌一把,事后公子若是想取我性命,也悉听尊便。”吴湘冷然的抬起头,倒不似作假。
顾隐尘还想说什么,伊人却已经从他身后走出,“我去。”
“伊人……”顾隐尘担心地看着她。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倘若我不去,总不会心安。”伊人微笑地说,“你放心,我心中坦荡,并无心结。等事情结束后,自会回湘西与你们汇合。”
顾隐尘收起瓷坛,不由分说接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说完,也不等伊人推辞,转向吴湘,傲然道,“我若是想取你性命,犯不着用蛊毒这样旁门左道的功夫。只要伊人毫发无伤。这只丝蛊,我自会还你。”顿了顿,他又问: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哦,那张配方上沾有特制的香料。”吴湘淡淡道,“你虽然在中途另外誊写了一份,但是香气沾在你身上,亦能三天不散。”
顾隐尘冷笑一声,“我还是小瞧你了。”
这件事说妥后,蓝田自然气了个不轻,当晚就回了湘西。
伊人他们也并非马上回京,而是耽搁了一晚,由吴湘先去安排他们见面的事情。
临行前的那一晚,顾隐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安置好伊人的住处,又吩咐了一些关好门窗、盖好被子这些琐碎的小事,掩门出去了。
他并没有回房,只是走到庭院中,站立,仰头看了看今晚无星无月的天色。
暮是一层纱,笼罩四野。
秋已深尽,冬天蹑手蹑脚地走了来。
小镇,小巷,小院里,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花影婆娑,只凌乱地搁置着一些木匠留下的工具。
顾隐尘反正睡不着,索性走到院子旁边,坐在台阶上,信手拿起一块木头,从怀中掏出随身的小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刻起来。
光线晦暗,他的动作却利落干净。
好像要刻的那个东西,根本不需要用眼镜去看。他已经刻过太多次,所以熟悉。
木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的神情很专注,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好像今晚所有的星,都钻到了他的眼睛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雕刻完毕。
顾隐尘笑了笑,用指腹很轻柔地抚去木雕身上留下的残屑。
像对待一个瑰宝。
“是什么?”身后,伊人轻泠泠地问。
顾隐尘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将木雕藏在身后,转向她,有点窘迫地问,“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伊人老实地说,“而且,猜想你也睡不着,所以想和你说说话。”
“怎么睡不着,是不是床不舒服?”顾隐尘关切地问,说着,就要走到她屋里,仔细查查那床。
伊人待他走过自己身边时,笑着探出手去,迅疾地抢过他藏在后面的木雕。
顾隐尘没料到她会突然袭击,刚一怔,手上已空。
伊人笑嘻嘻地跳远,装模作样地将木雕举起来,仔细一看,却也怔住。
手里的木雕,是一个迎风而立的女子,穿着件简单的衫裙,系着腰带,脖子上兀自挂着一串玛瑙做的项链,而她的面目,清朗的五官,挺直的鼻子、下唇微抿,分明……分明是自己的模样。
顾隐尘见抢夺无望,只能尴尬地站在屋檐下,目光移向别处。
伊人也讪讪的,不知作何反应。
她做势抬头,望了望天道,说,“明天怕是阴天呢。”
说完,她转身朝屋里走去,“我回房继续睡觉。”
“伊人。”顾隐尘叫住了她。
伊人顿住脚步,有点局促。
“我喜欢你。”他说,终于说出,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心里忽而轻松了。也坦然了。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见光的事情,从前不说,只因为伊人心中有贺兰雪,他不想给她造成困扰。
可现在,贺兰雪已经三振出局了。
即便没有出局,他这样伤了她,顾隐尘也不会再将伊人交还给他。
他也知道,伊人选择回去,并不是存有什么幻想,那只是道义。
若不回去,反而不是那个他钟爱的女子了。
伊人本想装糊涂混过去,却不料,顾隐尘选择了说出来。
一时间,她也不知怎么应对。
不喜欢顾隐尘吗?
自然不是。
人心是肉长的,谁对你好,谁对你坏,心便是一面镜子,照得清清楚楚,不知不觉,会感动会回应。
如果没有贺兰,也许在朔阳的时候,自己便会喜欢他。
可是心很小,贺兰已经住在那里了,也就容不下其它人了。
“你不用现在回答,等你想回答的时候,再告诉我。”顾隐尘继续道,“在此之前,我们什么都不变,好吗?”
“不好。”伊人旋过身,出乎意料的笑容满面。她很自若地将那个木雕收到怀里,浅笑道,“这个礼物我收了。而且,说过的话,不可能当成没说过。”
“伊人……”
“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什么,不能承诺你什么,也无法回应你什么。不过,你的心意我收下了,倘若有一天,我想嫁人了,又找不到好人家,你一定是首选。”伊人笑吟吟地看着他,爽快地说,“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你听完后,再考虑要不要收回你方才的话。”
顾隐尘早已大喜过望,傻傻地点了点头。
“第一,我现在的朝廷钦犯,没钱没权没身份,什么都没有。”她很认真地说。
“我也一样。”顾隐尘微愕,随即会心地笑。
“第二,我已经不是完璧……”伊人这句话同样说得很认真,也很平静。
“我不在乎。”顾隐尘急切地打断她,诚挚道,“你也无须解释或者说明。”
伊人点头,含着笑,继续道,“第三,如果你以后遇到了另一个你想说出这句话的女孩,告诉我。我绝不会怪你。大家还是朋友,怎样?”
“第三条不好。”顾隐尘慎重地想了想,道,“如果我答应你了,万一你以后遇到了另一个男子,也这样对我,我可没你这样洒脱。”
伊人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很大气地丢了句,“这事就说定了,我先回房睡觉。晚安。”
顾隐尘还是傻笑。
房门打开,又合了上来。
伊人背抵着门,笑容敛起一些,染了惆怅,却还是欢喜的。
而门的那一头,顾隐尘像呆子一样站了半晌,突然一跃而起,顽童般跳了个老高,几乎是蹦蹦哒哒地跳回房去。
伊人侧过身,倾听着院子外的动静,唇边的笑意变浓。
——这才是幸福,是吗?
就像父亲所说的,一个平常女孩的幸福,是吗?
那一夜,两个人都是辗转反侧,想着心思,憧憬地未来。
第二天一早,顾隐尘便准备好早餐,敲响了伊人的门。
可等伊人开了门时,他却跑开了,倒比她还不好意思。
同住的老板似看出了一些端倪,捧着一碗茶,在桌后笑啊笑的,心中琢磨着:要不要告诉青阁的其它同仁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不用多想。
青阁一向是个靠买卖情报存在的地方,自家公子的情报,哪能不传播。
所以,当伊人和顾隐尘两日后抵达京城时,他们已经交好而且你侬我侬的谬传,已经纷纷扬扬地传开了。
唯当事人不知而已。
到了吴湘说的那个客栈,他们又见到了吴湘。
吴湘已经安排了伊人与贺兰雪见面的事宜,顾隐尘又逼着吴湘保证了一番,这才放伊人随他同去。
出客栈大门时,顾隐尘突然叫住她,“伊人。”
伊人抬眼,疑惑地望着她。
顾隐尘细细地打量着她,看着她清澈无碍的眼,她含笑的唇,她盘在脑后的发髻,心中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不该放她走的。
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好像自此一去后,便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伊人笑问。
“没什么。”顾隐尘展颜一笑,嘴边的酒窝依旧像盛满阳光一样,将整张脸映得明亮而干净。
即便心中有多少阴霾,见到这张笑脸,心情也会不由自主地欢畅起来。
“早点回来。”他说。
“嗯。”伊人点头,终于转身,随不远处等候的吴湘走了去。
她一直走了很远,顾隐尘却还站在门口望着。
笑容凝起来,未散,眼底的担忧却越来越明显。
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不安?
也不知吴湘是怎么打点的,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刑部的地牢。
虽然贺兰雪此刻的境遇让伊人很奇怪,可一直走到那条阴冷的甬道时,伊人都不曾为贺兰雪担心。
他有能力掌控一切,何况一个区区的刑部大牢?
直到——直到站在关押贺兰雪的那个地牢外。
“大人在里面,姑娘自己进去吧。明天早晨会有人接姑娘出来。”吴湘打开牢门,手臂一引,对震惊的伊人如是说。
地牢里,贺兰雪缩成一团,像受到了什么惊吓,躲在角落了,双手抱膝,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动,仿佛没了呼吸。
“发生了什么?”伊人倒吸了一口气,讷讷地问。
吴湘踌躇了一下,斟酌着回答道,“少主……大人小时候曾经历过一些事,可能是,这个地方让他想起那些事了……”
“小时候?”伊人诧异地望向他。
贺兰雪的小时候?连她都不知道!
他明明是她在雪地里捡到的,他明明已经忘记了前事,又怎么会有小时候的回忆?即便有,吴湘又是如何知晓的?
吴湘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懊恼地别过脸,冷硬地催促道,“姑娘快进去吧。”
伊人也知自己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而且,她实在担心此刻的贺兰雪,遂不再说什么,敛步走了进去。
牢房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上了。
许是声音太响,角落里的贺兰雪抬起头看她。漠然而安静。
待看清楚她时,贺兰雪的神色突然动了,说不出是喜还是惊,“伊人?”
“是我。”伊人走过去,跪坐在他的身前,浅声问,“你怎么了?”
几天前还意气风发的人,怎么转眼成这样?
“这里太黑了。”贺兰雪低下头,淡淡道,“我讨厌这种黑糊糊阴冷冷的地方。”
“为什么?”伊人问,心底一动。
是啊,记忆中,贺兰雪一直在阳光下,在火光中,在操场上。到了晚上,也从未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里过。
她竟没发现,他是惧怕黑暗的,惧怕这种压抑的、晦暗的空间。
可是为什么呢?
“你小时候,在这样的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伊人想起吴湘没有说完的话,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问。
“死人,全是死人,血把整个山谷都染红了。”贺兰雪如中魔一般,呆呆地回答。
俊美无双的脸,还是漠然而空洞的。
“什么死人,什么山谷?”伊人盯着他,继续问,“原来你没有忘记以前的事情,你一直记得自己是谁,贺兰,你是谁,如果你不是贺兰雪,你又是谁?”
贺兰雪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扭过头,躲开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太亮太灼热。
“贺兰,你还有多少事没告诉过我?”伊人伸手捧着他的脸,逼着他望向自己,“你告诉我,我不会害你的,今生今世,无论你做什么,我永远不会害你的。你告诉我,你是谁?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情让你在时隔多年后的今天,还让你难过,让你不可承受?”
“我是谁?发生过什么?”贺兰雪被她逼得无处遁形,突然狂暴起来,他甩开她的手,冷笑道,“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幽灵,一个复仇的工具,我是谁,如果不是贺兰雪,就不是人,根本不是人。”
“贺兰……”伊人呆了呆,这样陌生失常的贺兰雪,如此陌生。
却还是,轻而易举的,牵动着她的心,掀起她所有的柔情与疼痛。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恢复了平静,隔得远远的,静静地看着她,“可我不会告诉你。伊人,你已经承受太多,我不能让你承受更多。那是我的事情,不管不了。管好你自己吧,去过你自己的生活。不要再回来了。”
“什么你和我,为什么要分你我!”伊人走近一步,他退一点,她就近一点,“为什么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能信我?!”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从始至终,你爱着的人,是真实的我吗?”贺兰雪突然用力地捋起自己的袖子。
昏暗的光线下,他白皙如玉的手臂上,布满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狰狞的,整齐的,皮肉翻卷,已经结痂的,新的,旧的,九条、十条……
伊人盯着它,的心中数着,每数一条,她的心便淌出一滴血来。
她颤颤地伸出手,一点点地抚摸着它们,抚过一条,指尖便冷上一分。
这是贺兰雪自己划的。
他怎么忍心,他怎么忍心!
在这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下,到底是怎样的痛,才能让他把尖刀对准自己,这样残忍地,伤害自己!
“伊人,我已经不是人了。”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已经婆娑的眼。一字一句,一语一顿,“我现在什么都给不了你,什么都给不了!”
伊人紧紧地握住他,喉咙里哽咽着。
“我早就废了。”他平静地说,“我已经在地狱,又怎么能把你也扯进来?你那么美好……”
那么美好,像这密不透风的地狱里唯一的阳光。
总是清澈,无论经历过什么,总是清澈的眼神。
他不能毁掉,亦无法与她直视。
他在她的目光里自惭形秽,无处藏身!
“那就一起下地狱好了。”伊人的回答亦很平静,然后,她轻轻地往前倾,将贺兰雪拥在怀里。
像拥着一块阳光下淋漓欲化的冰晶。
极轻,极柔,小心翼翼,却坚定无比。
贺兰雪的身体僵了一瞬,然后猛地推开她。
他退到了墙角,又开始咳嗽起来。
即便是捂着嘴,咳嗽声依旧剜心撕肺。
指缝间,血溢了出来,滑下来,凝在他的指尖,又落进了尘埃。
“贺兰……”她呆呆地望着他,这样虚弱的贺兰,她从未见过。
“你走。”他闷闷地说,伴随着渐渐歇下来的咳嗽,沉重却霸道:“你走!”
伊人走了过去,很执拗地拉过他的手,看着他唇角的血丝,他惨白得没有血丝的脸,然后,吻下去。
贺兰雪还想推她,她却抓住了他抬起来的手。
握住他的双手,扣住,十指相缠。
她睁开眼,看着他。
贺兰雪哭了。
那么坚强,那么强大,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动的贺兰雪,哭了。
长长的睫毛上凝着水晶般的泪珠,眼神凄迷而哀伤。
像个孩子。
他软了下来,下一刻,手臂一紧,也紧紧地抱住了伊人。
凌晨将近,就要离开。
他为她穿好衣服,然后静静地拥着她。
“伊人。”他率先打破沉寂。
“嗯?”她将脸埋在他怀里,低低地应着。
“终有一天,我会带你回我原来的地方,那是个很美的山谷,四周雪山皑皑,谷里却一年四季温暖如春。那里面,有很多很多花,各种各样的,五颜六色,很美很美。有一种叫做风之花,黄色的,周围有一圈红边,起风的时候,它会吹起来,一圈圈环绕着你。你一定会喜欢。”
这事伊人第一次听到贺兰雪用如此深情梦幻的声音谈论一个地方,她不免向往,“那里远吗?”
“是的,很远。”贺兰雪微笑,“几乎与世隔绝,千百年来,只有一个外人到过那个地方……”
说到这里,贺兰雪的声音顿住了。
唯一的一个外人,却给全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伊人还未反应过来,很自然地问,“那个外人,是怎么到你们那里去的?”
贺兰雪沉默了一会,平静又略显生硬地继续说道,“他是从雪山上摔下来的,被我族的圣女所救。圣女爱上了他,所以,就求着族长把他救活,留了下来。”
“那一定是个很美的故事。”伊人柔柔地说。
美如画卷般的山谷,落难的男子,温柔单纯的女孩,一见钟情的爱情。
“……我不知道故事美不美,圣女却是当时族里最美的少女。”贺兰雪回答道,“至今,我还记得她像雪一样的容貌。”
“她叫什么?”这么美丽的女孩,应该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吧。
“素心。”贺兰雪说着,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柔声道,“你的眼睛,和她很像。”
伊人却受惊地坐了起来,盯着贺兰雪,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你说她叫什么?”
“素心。”贺兰雪诧异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激动。
伊人瞠目结舌。
素心。
素心。
那日,伊志最后的话还响在耳侧。
他说,“伊人,你的母亲叫素心。”
她想说点什么,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铁链声。
就要交班,她必须走了。
伊人看了看脚步声越来越大的走道,最后仓皇地看了贺兰雪一眼。
贺兰雪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只化成两个字,“放心。”
他说要她带她回去,在此之前,他绝对不会倒下,也不会再脆弱。
牢门打开。
狱卒探进头来,讨好道,“摄政王,时辰到了。”
贺兰雪起身,将呆呆愣愣的伊人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温柔地理了理她的鬓角,微笑道,“先出去吧,什么都不要做。照顾好自己。”
伊人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迷迷糊糊地跟着狱卒走过那条长长的甬道。
心中千头万绪。
去问吴湘,她暗暗地对自己说,得去问吴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