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穆出院以后当然回不到自己的家。
爸爸和阿姨问都没问,直接就把他接回他们的家里。房间也是早布置好的,一切都显示出浓浓的早有预谋的味道。
也包括让许多多来家里帮他料理输液的事。
叶穆心里明镜儿似的,阿姨根本宝刀不老,之所以愿意退居二线,那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还有那个许多多,瞧那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他们一起在他面前演戏,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可是身体乏力的很,没心情也没体力,只好先任由他们安排。
回了家,叶穆草草吃了口饭就睡下了。这一觉又是睡到大天亮。
叶穆隐隐觉得胃疼,他知道这再正常不过。胃里的亏损情况他是清楚的,这次出血与劳累有关,但更多的是脏器对他的一次警醒。他跟小张也谈了,关于病情,关于手术,关于……严重的营养不良究竟为何。
叶穆并没有讲得特别清楚,但他看得出小张心里已经猜得个七七八八。他向小张提出希望他能保密,小张也答应了,但还是一再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要好好保重身体。
这些道理,叶穆怎么会不明白。
睡到自然醒,心情还是要好一点的。叶穆躺在床上,神志清明,但身体懒得动弹。赖了好一阵的床,才慢悠悠起来,刚到客厅,阿姨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从厨房走出来。
“小穆,来喝粥吧。”阿姨放在餐桌,又看了看他,“今天脸色不错,看样子是休息好了。”
叶穆笑了笑,坐在餐桌前。阿姨又返回厨房去端来几碟子小菜,看上去清爽可口。
叶穆拿着勺子,轻轻吹拂上面的热气,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想起许多多曾威逼他喝过的猪肝粥。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渴望过一种食物了。
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叶穆有片刻的晃神。
“小穆,不烫了,喝吧。”阿姨坐在对面,满眼关切。
叶穆略一颔首,把温热的粥送进嘴里,唔……不是那个味道。他的情绪不免有些低落,但还是配合地喝完了,小菜夹了几筷子,吃得还算不错。阿姨满意的收拾餐盘,叶穆就到爸爸的书房,找出本书看了起来,这一天就这样消磨过去。
新闻联播还没开始,许多多已经提留着大包小包的登门了。这姑娘干什么都是这么风风火火,热情比天高。
叶稂下午没课,也早早回了家,一直猫在自己的卧室里打游戏。这个混世魔王平时不在外边野到天黑不回家,今天这么反常估计也是因为想等着多多上门。
果然,门铃一响,叶稂立即扔下电脑里正在奋力打boss的兄弟,一阵风似的跑去给多多开门。
叶阿姨也从厨房里快步来到客厅,一看到多多进门就笑逐颜开的。
叶穆真的好纳闷家里人怎么都这么待见她?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她很麻烦?很让人头疼?本想在书房里多待一会儿,可叶稂已经扯着嗓子在吼,躲都躲不了。
“哥,哥!”叶稂的声音由远及近,稍顷,书房的门被大喇喇推开。叶稂和许多多一前一后走进来。
多多一见他,两眼刷刷放光,又露出惯常的那副神情。叶穆觉得心里一紧,被她这样看着的时候,总有一种被狼盯着的感觉。
“叶主任,今天气色不错啊!”多多拿着液体走过来,抑制不住自己的开心,“您先准备准备,我去洗个手。”
叶稂站在一旁,一副热心吃瓜群众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样子。
叶阿姨此时进来,拦住了一往无前的多多:“多多,咱们先吃饭,吃完再输,没事的。”
“就是就是,哥,你今天都没吃什么,还是先吃饭吧。”
“哦?那也行!”许多多倒答应的痛快。
叶穆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就被叶稂驾着去客厅了。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气氛很是和谐。
“叶叔叔呢?”多多问。
“他今天省里有会,晚上不回来。”叶稂说,“他不在正好,咱们自在点。”
“多多,你尝尝阿姨做的鱼,来。”叶阿姨给多多夹了老大一块鱼肉。
多多边吃边赞叹:“哇,这口感这味道,简直无法比喻了!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
叶稂冲叶穆挑眉毛,叶穆假装没看见。叶稂冲多多伸出大拇指,暗暗赞叹:马屁高手。
多多得意的一翻白眼,而后夹起一块鱼放到叶穆碗里:“叶主任,您也吃一块。”
“多多,在家怎么还叫叶主任,叫小穆。”阿姨在一旁提出异议。
叶穆忍住想离席的冲动,没理碗里的鱼,自己夹了一块豆腐,慢慢吃着。
“没关系的阿姨,在医院叫惯了,我觉得这么叫也挺亲切。”多多说。
“就是的,妈,这么称呼也挺有情趣的。你不懂。”叶稂帮腔。
叶阿姨含着笑瞪了儿子一眼,继续对多多说:“多多啊,这几天真的是辛苦你照顾小穆了。来,吃块排骨。”
“妈,我每天值夜班不辛苦啊。”叶稂不忘“争风吃醋”。
“对对对,你也辛苦了。这几天表现不错,也奖给你块排骨!”叶阿姨为叶稂填菜,叶稂呵呵笑起来。
叶穆低着头,继续安静地吃着饭。
多多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叶穆,突然觉着心酸。叶阿姨与叶稂之间那股无法伪装也无法掩藏的母子之情,一副非常完美融合的画面生生将叶穆的孤单与落寞烘托得淋漓尽致。
桌子对面坐着的兄弟两人,境遇却那般不同。
多多决定做点什么。
她抬腿,在桌子下面踢了叶稂一脚。叶稂刚咬住骨头,突如其来的“袭击”差点让他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叶稂,你都多大了,还跟阿姨撒什么娇?”多多斜着眼,很瞧不上的样子。
叶稂不服气:“我哪有?”
“你哪儿没有?”多多瞪圆眼睛,和他对峙。
“我……”叶稂突然说不下去,因为桌下多多伸过来的脚已经重重踩在自己的脚面上。
叶阿姨笑着去盛饭,不理孩子们的“玩笑”。
叶稂趁机赶紧缩回脚:“你发什么神经?”
“以后吃饭就吃饭,自己没手,自己不会夹菜?左一句妈右一句妈,有妈也不用这么炫耀吧!”多多连珠炮似的说。
叶稂脸一下红一下白,刚想还嘴,叶穆却先发声制止了两人无聊的争执。
“许多多,你能不能好好吃饭。”叶穆正视身旁这个瘦小却能量巨大并易燃的女子。他当然听得出来多多是在替自己打抱不平。他在家里略显尴尬的处境,许多多一眼就看了出来,想都不想的便挺身而出。
叶稂看到叶穆神情严肃,也乖乖闭了嘴。
多多继续对叶稂翻白眼,手里嘴里也没闲着,吃得不亦乐乎。
“对了,差点忘了!”多多像想起什么,豁地跳了起来。叶穆兄弟俩跟着她一个激灵,叶稂拍拍胸口压惊。
“叶主任,我妈给你熬了红枣山药粥,她说让你喝了补气血的。”多多说着,颠儿颠儿地把饭盒取过来,给叶穆盛上一碗。
粥还冒着热气。叶穆闻闻,香气扑鼻,沁入心脾。他捏起汤匙,一勺一勺几下喝完。多多赶紧又给他盛上,并不忘把叶稂伸过来想偷吃的手打开。叶穆没有拒绝,又接着喝下。
叶阿姨不仅也有些吃惊。这几年叶穆的消瘦她也是看在眼里的,每次他回家,她也是尽可能变着花样做可口些,希望他能够多吃点。但最后,喂胖的只有叶稂。
“哥,给我尝一口呗,这么好喝啊?”叶稂好奇地很。
“这是我妈专门给叶主任熬的,轮不到你喝。”多多当即宣布主权,虽然自己也馋得跟什么似的。
“我喝不了这么多的,你们也喝点。”叶穆说,“许多多,帮我谢谢你妈妈。”
“你叶叔叔,叶穆胃口都不好,粥最养胃,看来我得跟老妹妹学学怎么熬粥了。”叶阿姨若有所思。
“哪里哪里。”多多难得谦虚起来,“我老妈别的差点儿,也就炖汤熬粥还行。”
“许多多,你吃饱了么。”叶穆问。
“啊?哦,饱了。”多多点头。
“那去输液吧。”叶穆起身去书房,多多赶紧麻溜地跟在后边。
液体一滴一滴顺着输液管进入了叶穆的静脉,多多把滴液速度调得尽量慢些,安顿就绪便坐在叶穆对面的椅子上,好奇地四下张望。
叶穆指指书柜:“第二层中间那本绿色的书,拿出来。”
对面的书柜里的书满满当当,看得人眼晕。多多仔细的浏览书名,半天才有所发现:“《临床医学》?”
“对。”
多多把书抽出来地给叶穆,叶穆却不接:“给你看的。”
多多的手在空中一滞,慢慢把书抱在怀里,坐回椅子。书已经有些年代了,看得出常常被人翻阅。多多翻开封页,一字一句地读。
“有不明白的就问我。”叶穆说完,自己也抱起一本大部头看。
室内静得仿佛能听见液体在管壁上滴落的声音,静得让人发慌。多多看着看着,开始犯困。倒不是医院的工作太累,而是这本书上的理论过于晦涩难懂,有点看不进去。
强打精神,可是睡神来了就不肯走。多多的脑袋第二次朝前点的时候,叶穆发觉了。
搂着书,眼皮却一次次合上的女孩儿并未察觉对面的男人正在悄悄注视着她。看了一会儿,叶穆无声地笑了,而后很不厚道的清清嗓子。
多多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
叶穆一本正经地望着自己,令多多觉得脸上无光。看书看得睡着,实在不符合她学霸的身份。她坐直了身子,认真地且收效甚微的研究起书里的术语和深奥名词。
“这是一本已经绝版的德文译本,比较重理论。如果只从字面上看,会非常不好理解,多半是看不下去的。如果能把理论和案例结合起来,这本书就会变得有价值了。”叶穆并没出言责备,而是耐心的解释。
多多点点头,埋首琢磨去了。
她在学习方面非常聪明,一点就明。这点叶穆深知。如果莽撞的性格能够收敛些就更好了。医院不是绿林,大多数时候是不需要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好汉的。可偏偏,许多多天生有股子血性。
叶穆也说不好这副性格究竟好不好。
祁主任在医院公然挑衅他时,冲锋陷阵为他说话的是她;叶稂吃饭时撒娇,她又站出来喝止了他的嘚瑟。叶穆嘴上从没鼓励过她,她却依然故我,从不知退缩。
叶穆还是挺怀念许多多每天中午想尽办法上天入地地找到他,逼着他吃饭的日子的。他拉下脸来的样子挺瘆人的,但她就是不怕。死皮赖脸跟在他身边,接受他的那些冷淡对待,原因无非就是她喜欢他。
叶穆当然知道。因为她表现的太明显,眼不瞎都看得出来。
当她横冲直撞过来的时候,叶穆有些怕了。
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他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在他心里,他总觉得自己的现在配不起许多多。
他昏倒的前一刻,想起了许多多那晚在办公室里的话。她说话的时候,眼圈红了,语调也不稳,是该有多么伤心。每每想起,叶穆心里如针刺般难忍。下了手术,他坐在消毒间休息时,多多泛红的眼睛又跃入他的脑海,只觉得一阵胸闷气紧,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醒来时,许多多活力四射地脸庞再次晴空万里,她又如从前般不折不挠地黏着他,现在还自告奋勇的登堂入室。
她压根不提那次的决绝,就像那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叶穆隐隐觉得他昏迷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一些他并不清楚的事。
他想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虽然他还是深深觉得挺对不起多多,但现在,包括以后,他都不想再对多多说那句“对不起”。
“许多多。”叶穆叫她。
多多已然沉浸在这本刚刚粗浅搞懂奥义的书本中,眼皮也不抬:“嗯?”
“谢谢你。”叶穆说。
早就想跟她说的,是这句话。
每次,她为他冲锋陷阵的时候,他想说的,是这句话。
说出口并没想象中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