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墙上的指针滴答滴答，偶尔响起书本的翻页声。如此良辰美景，便被这样辜负掉了。
我惨兮兮的盘算，三个月是从今天开始计时的吧。如果按毛算九十天的话，那么，眼下就剩下89天了。
霎时间，一种时不待我、光阴似箭的使命感袭遍我的全身，感觉有点坐不住了，抓耳挠腮苦想对策。
“许多多，你能不能专心一点。”叶穆目不斜视，却遥感到我在神游太虚，马王爷的第三只眼快赶上声控雷达了。
我很委屈啊，这由我么？离他这么近，想做到心无旁骛真的好难。何况，我心里本来就藏着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是有什么不明白？”他老人家终于肯抬头关怀我一下。
我压根没看进去一个字，自然也编不出来问题。
可能我的一脸呆滞让他有点不忍，他居然没教育我，反而放缓了语调：“如果真的累了就早点回家，输完液我自己也能处理。”
“不行。”我断然拒绝，“这是医院派给我的任务，必须好好完成。”
叶穆居然轻声笑了一下，看我十分坚持，也就不再多说。他差遣我去冰箱里帮他拿来一瓶矿泉水，他手不方便，我拧开盖儿才往他手里递。
他抬手要接，我却握住水瓶犹豫了：“这水有点凉，你的胃能行么？”
“胃里火辣辣的，想喝点凉的。”
“叶主任！”我大叫，“你这样不好吧，身为医生怎么能……知法犯法呢。”
比喻不够恰当，但足以领会精神就好。
叶穆眉头微微皱起：“可我想喝。”
他这个时候有点像在耍赖。
我朝桌子上一指：“那儿有凉好的凉白开。”
“……算了。”叶穆放下手，表示放弃。
“你这几天不是吃着养胃的药么，胃里灼热也是正常的啊，忍忍吧。”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傲娇地把瓶盖重新安好，放回冰箱，临了还不忘嘱咐，“不许偷喝啊。”
叶穆并没打算理会我的自嗨，他欠了欠身，像想起了什么：“怎么样，去儿科的日子定了么？”
他的话一下戳住我的要害，我轻手轻脚走回他身边，悄无声息地坐下。
“你不必非等到我上班，申请我是签好字的。早点过去也好早点适应。”他的神色一如往常，语调不疾不徐，可传到我耳朵里却字字如针刺般地让人难忍。
我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叶主任……我……可以不去么？”
他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惊讶，但始终盯着我，又不讲话，搞得我心里毛毛的。
“我……后悔了。能不能拿回我的申请啊……”
“你当是串门，说走就走，说来就来。”
“……那怎么办啊……”
他不作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叶主任，我当时就是一时冲动，至于原因，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那会儿不是在气头上么，根本顾及不了那么多，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以后咱们都别说这个。”
我点点头，咬住嘴唇。
“其实你换个科室工作，对你对我都比较方便……”
“不方便！”三月之期迫在眉睫，我怎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的……不方便。”
“你再回去考虑考虑，好吧。”他也不打算和我争辩，止住了话题。
病好之后，叶穆与我的关系比之前缓和了不少。但他与我之间的距离并未有半点拉近。即使周围的群众再热心帮忙，叶穆却始终不为所动。我向前一步，他倒退一步。耗费这么多时间，却还是徘徊在原地不动。
我郁闷。
“叶主任，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行么？”
他被我说的一愣：“以前？”
“呃……我是说就是……那个……我提分手之后，要转科之前……”急得我口齿都不清了。
叶穆细细听着，没有作答。
“我还是每天照看你吃饭，直到你身体恢复为止。”我急得眼圈都红了，“都是被我气的，你才会生病……”
“许多多。”他轻声打断了我。
“是我自己没照顾好自己，不关你的事。你听清楚了么？”
“……”我咬着唇，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没必要内疚。”
叶穆顿了顿，眼中有情绪涌动：“没遇到我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对吧。是我让你伤心的，对吧。”
我忍住泪，一时语塞。
“我不想看到现在的你。我希望你还是变回以前那样，热情，单纯，开朗……有点混不吝的样子。”
我才没有混不吝……心里抗议着，泪珠却不由分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放弃我吧，好不好。我好像……从未给身边的人带来过好运，”他说到这里，居然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嘴角也有些僵硬，“你知道你姑姑放弃当医生的原因么？”
我摇摇头。
他停顿下来，似乎是在回忆，在组织语言：“你姑姑和我以前的女朋友是同班同学，毕业那年她们俩在一家医院实习。有一次，她俩完成一台阑尾手术，做器官切除的时候芊芊意外割伤了心如的手，伤得挺严重。心如的血止了两天都止不住，我当时快急死了，责备了芊芊，说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人，不配做一个医生。”
我心里一惊。姑姑死也不肯告诉我的原因，竟然是这么简单，这么残忍。
这话出自叶穆的口，对于姑姑来说，就如同宣判死刑。
“没多久，心如就被查出了白血病。”叶穆平静地诉说着，仿佛这故事中的主角和他无关，“再后来，你姑姑也放弃了做医生。”
讲到这，他问我：“你说，是不是因为我。”
我答不出。看着叶穆眼里的痛，我一个字也说不出。
“跟我亲近的人，好像都没什么好结果。”他斜靠着椅背，脑袋微微耷拉，整个人都被孤独和寂寞笼罩着。
“所以许多多，别跟我走得太近。”
挂在衣架上的液体袋已空，我帮叶穆拔下针头，将酒精棉敷在针眼处，撕下一小条胶布轻轻将药棉固定在他消瘦的手背上。
做完这一切，我并没放开他的手。
“叶穆。”我终于发出了声音，虽然嗓音有些嘶哑，“知道婷婷他们为什么总叫我他姐、他姐的吗？因为我叫许多多，和许三多有亲戚关系，所以我就是三多他姐。许三多和他们八连的座右铭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抛弃，不放弃。”这么经典的、被战士们激昂高喊的口号，如今却在我的口中被染上了丝丝的情意。
“你听懂了么。”我握紧他的手，慢慢靠近他，双臂环住了他的上半身。
他的肩膀并不厚实，却很宽阔。把脸颊贴在上面，十分契合。
他的身体明显有些僵直，手被我攥着，一时忘记了推挡，任由我抱着。
他一直冰凉的手渐渐有了温度。
我听到了我们俩交叠在一起的心跳声，已分不清彼此。
所有的治疗结束，张医生为叶穆做了全身检查，确定恢复良好。叶穆又在家休整了半个多月，才正式回医院上班。
而在那天的拥抱之后，我和叶穆也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对以前的事不再提只字片语，只讲现在。
叶穆上班第一天，外科张灯结彩地搞了个欢迎仪式。院领导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外科的同志们个个笑逐颜开。我站在人群后边，却总能感受到叶穆的视线。隔了那么远，他依然可以马上搜寻到我的位置，不经意间四目相对，我捂着嘴乐个不停。
这辈子估计我也学不会娇羞二字啦。
喝了老妈半个多月的营养粥，叶穆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脸颊也有了一点点长肉的趋势。投入工作，更让他精神振奋。
我对三月赌约也小小的增强了一点信心。
今天，叶穆完成了一台极具难度的手术，患者术后体征良好，手术非常成功。
叶穆自己也相当满意，那种满足和雀跃从他的眼角眉梢流露出来。作为手术的协助者，我们也是同样的激动和兴奋。一次酣畅淋漓的手术简直就像一件艺术品，令人赞叹，甚至令人崇拜。
胖猪和惠子直到下班还陶醉在叶主任那娴熟的技艺之中，感慨万千。
没办法，我家男人就是这么棒。
晚上，我值夜班。趁叶穆下班前，我打好了晚饭，把他拉到阳台。
“今天的菜挺可口，你尝尝吧。”我把饭分好，一人一半。
叶穆略有迟疑的端过饭盒，若有所思。
“不能挑食，晚饭也要按时吃啊。”我叮嘱他。
他拿着馒头，似笑非笑地样子搞得我不明所以。
“怎么了？”我疑惑不解。
他没说什么，和我一起吃完了饭才下班离开。
这样子的叶穆真让人感到欣喜。他似乎开始愿意接受一个渐渐走近的我，所以这次他选择稳稳站在原地，没有后退。
你站稳了，我会朝你飞奔而去的。
从叶穆上班的这天起，每个中午成了我最开心的时间。不管是食堂打来的饭，还是老妈的精心烹制，我们都吃得香喷喷。叶穆的胃口比之前好了很多，没以前那么挑食，饭量也在逐渐的增长。
偶尔，婷婷他们也会加入我们。大家每人两个菜，聚成一桌居然搞出八菜一汤，惠子和胖猪开心极了，一会儿帮叶穆夹菜，一会儿帮他倒水，忙的不亦乐乎。叶穆被他俩搞得有点紧张，眼看着不能好好吃饭，我这才出声制止了二人的卖蠢行为。
“叶主任，今天这顿不算，改天把我家厨师叫来，给您好好做几个菜补补身体。”胖猪由衷地说。
惠子在一旁帮腔：“是啊，叶主任。我们几个研究了好久药膳，颇有一番心得，食谱已经基本就绪，到时候您可得好好吃啊。”
婷婷专业拆台：“叶主任，您可千万别信他们的话，那药膳里的药可是毒药的药，吃了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瞎扯，我家大厨研究了好久了，绝对不对有问题。”
“就是，大胖他爹都试吃过了。”
“哦？不孝子，你爹现在还好吧？”婷婷和他俩逗起嘴来。
叶穆听着他们的来言去语，整个人放松下来，碗里的饭不知不觉就吃光了。
“叶主任，”胖猪忽然转过头来，一脸真诚，“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名医生了。我爸也特别支持我，他说跟着叶主任肯定能学好。不仅做个好医生，也能做个好人。”
惠子跟着点头：“叶主任，那天您把我从派出所领出来，又为我求情，我都还没跟您说一声谢谢。您虽然平时对我们严厉，可是您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帮助我们。我刘子惠佩服您的为人，跟着您实习真是我们修来的福气。”
婷婷也加入发表“获奖感言”的行列：“反正我算看出来了，叶主任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平日里哪怕犯点小错您也是不依不饶的，可真要到了关键时刻，愿意为我们出头的就只有您。”
听见他们这么夸叶穆，我心里还是很美的。
“叶主任，为了报答您，我们就把多多交给您了，您就看在这姑娘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别嫌弃她偶尔的愣和傻，为您当牛做马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婷婷说这话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这种措辞实在让人不好消化。环顾身边这三位同学，真是一个让人放心靠谱的都找不到。
叶穆本来被他们逗得不行不行的，可一听到婷婷的话，面子上又有些抹不开，便将笑意收敛起来。
“你们会说话么，一个个都说得些什么呀！”这群猪一样的队友，也是让我操碎了心。所幸的是，让我们遇到彼此，组成一队，从此相互扶持，互助也互坑。
“反正他姐，你可一定要照顾好叶主任，不然我们可不答应……”胖猪也没喝酒啊，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呢？
“就是就是，叶主任啊，你也别欺负他姐，不然咱们多多要是愣起来，可真够您喝一壶了。”婷婷补充说明。
他们已全部叛变，收入了叶穆的麾下。
我不禁冷笑，目露凶光。对面三人立即住了嘴，赶紧把拉起已经凉了的饭。
叶穆已经吃完了，见大家都开始埋头苦吃，便扭头问我：“转科的申请我已经替你退还给李主任了。你确定要继续留在外科吧？”
婷婷三人顾不得塞得满满的腮帮子，连喷带喊：“他姐，你要转科？为什么啊？你说你好好的又和叶主任闹个什么劲！你这人，咋这么禁不起考验呢。人民群众就交代给你这点任务，你都完成不了……”，
说得带劲，饭也喷的差不多。叶穆索性站起来，退后两步。
“我吃饱了，你们吃完记得把这里收拾干净。”叶穆说完，就不讲义气地溜了。
我百口莫辩，面对他们三人的连环喷，无力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