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送给嵇康鹦鹉杯,是件宝贝,吕安大喜,把杯子抢过来说:“我喜欢喝梅花酒,且让我试试,是不是真的自动加满酒!”
吕安迫不及待地斟了一杯梅花酒,一饮而尽,然后静静地看,杯中却无酒出来!
王戎笑道:“吕兄,这鹦鹉杯虽然是宝贝,但你也不能一口把杯中酒喝光!要留一大半,然后它会慢慢地变满。要是鹦鹉杯喝光了就满,我就专门卖酒了,早就富甲天下了!”
吕安恍然大悟,又倒了一杯梅花酒喝了一口,把鹦鹉杯放在那里,过了许久,鹦鹉杯中的酒慢慢又满了!
众人惊奇地围观,嵇康暗暗点点头,这王戎虽然贪财吝啬,但是对朋友却不错,知恩图报。
嵇康说:“吕安,既然你喜欢,这杯子就送给你吧!”
吕安大喜,连连道谢,说:“真的舍得送给我?真送我我就笑纳了。”
嵇康笑道:“庄子梦蝶,究竟是庄子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庄子?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幻,何必执著于一个杯子?君子以不贪为宝!”
众人一听,赞叹不已,王戎兴致勃勃,给嵇康介绍几位新朋友。
阮籍等几人全部好饮酒,阮籍听说步兵营中藏了三百斛好酒,于是主动请求当了步兵校尉,就是为了饮酒;司马昭想和阮家通婚,阮籍竟然连醉六十天,躲了过去。不肯攀附权贵;阮咸参加聚会的时候,酒喝多了甚至与猪对饮;酒鬼刘伶不管到了哪里,手中都抱着一壶酒,并且吩咐随从:我醉死在哪,就把我埋在哪,刘伶估计是我们七个人中最能喝、最疯狂的。向秀不善饮酒,是竹林七贤中的一股清流;山涛八斗即醉,过了八斗就不肯再饮,自制力很强。
阮籍笑道:“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王戎可以像我一样狂饮,也可以像山涛一样有节制。”
王戎继续给大家介绍说:“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阮瑀和魏武帝曹操有同窗之谊;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嵇康的父亲嵇昭是魏国治书侍御史,博学多才;我王戎的祖父王雄担任过曹魏幽州刺史;山涛的一个祖姑母是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亲,与司马家是亲戚;只有向秀、刘伶出身平民。”
山涛笑道:“阮籍在政见上本有济世之志,当时明帝曹睿已亡,由曹爽、司马懿夹辅曹芳,二人明争暗斗,政局十分险恶。曹爽曾召阮籍为参军,曹爽被司马懿诛杀后,阮籍托病辞官归里。阮籍擅长诗歌,名著有五言《咏怀诗》八十二首。”
阮籍笑道:“山涛兄过誉了,随口乱诌而已。这位是我的侄子阮咸,与我一样放达任诞, 狂浪不羁。他曾与姑母家的鲜卑族婢女私下要好,母亲死时,按礼仪姑姑要还家;但阮咸要求把婢女留下,其姑认为不符合礼教,便带婢女走了。阮咸得知后借驴骑上狂追,终于把婢女追回来了,并生了一个儿子叫阮孚,此事为世人所讥讽,故而他的朋友不多,只和亲友、知交弦歌酣饮。有一次,他的亲友在一起喝酒,他也来参加,不用酒杯,而是用大盆盛酒,喝得醉醺醺的。席间有人笑他如同猪贪吃,阮咸就效仿猪的样子喝酒。他一面饮酒,一面鼓琴,饮得不亦乐乎,于是‘与豕同饮’就传为笑话。”
吕安说:“我听说阮咸妙解音律,善弹琵琶,闻名于世。有一种琵琶即以‘阮咸’为名。他曾与音律大家荀勖讨论音律,荀勖自认为远不及阮咸,极为嫉恨;阮咸有著作《律议》传世。”
阮咸笑道:“我们这七个人当中,以山涛兄年纪最大,为人也最为稳重!”
王戎笑道:“山涛,字巨源,河内怀县人,当代名士!其风神气度,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意思是他给人一种质朴深沉的印象,气度极大,宠辱不惊。)
嵇康看了山涛几眼,果然是面带微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中不喜,却与精通音律的阮咸投缘,问长问短。
吕安说:“山涛兄我也听说过,洞明时局;曹爽与司马懿争权时,山涛兄就看出曹爽必败!山涛兄急流勇退,曹爽没被诛杀的时候就借故退隐;司马懿掌权后,山涛兄借着和司马懿姻亲的关系,做了从事郎中,真是明智!”
吕安这话其实已带讥刺,可山涛大度地笑笑,说:“饮酒叙友情,不谈政事。这位是我和王戎的好友,刘伶,字伯伦,曾为建威参军。刘伶嗜酒放浪,一次有客来访,他居然不穿衣服。客人责怪他无礼,他说:‘我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室为衣裤,你们为何入我裤中?’刘伶藐视名教礼法,著有《酒德颂》一篇。”
嵇康喜道:“刘伶兄倒是与我投契!我也喜欢老庄,不喜儒家的六经;孔夫子提倡的周礼,繁文缛节,很是麻烦!我喜欢越名教而任自然,保持人的纯真本性,不愿去做违心的事!我觉得音乐本身无哀乐可言,全在弹奏者的心情!我反感用音乐来教化一说,故而写了《声无哀乐论》。”
山涛和稀泥说:“诸位都是大才!嵇康的《广陵散》,阮咸的琵琶,阮籍的诗歌,刘伶的《酒德颂》,向秀的《庄子注》等等都是大师手笔。只是各位身怀绝学,却不肯出仕,实在可惜。”
王戎忙问:“山涛兄有何进身之阶?”
山涛得意地说:“诸位可能不知道,朝廷取士,现在是九品中正制。”
向秀忙问:“什么是九品中正制?”
山涛说:“大体是由各州郡分别推选大中正一人,所推举大中正必为在洛阳任职的官员且德名俱高者;大中正再产生小中正,中正就是品评人才的官职名称。
大、小中正产生后,由朝廷分发一种人才考察表,在表中将人才分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此表由各地大小中正以自己所知的贤才登记举荐,表内详记年藉各项,分别品第,并加评语。
小中正襄助大中正审核后将表呈交吏部,吏部依此进行官吏的录用、升迁与罢黜。
此项制度其实是给官吏选拔定下一个准绳,其实依然是采纳地方舆论和大众意见,使得野无遗贤。”
嵇康一听冷笑道:“这样取士,其实还是门阀帮派;各级中正还是推举自己族中亲友任职,是自己宗族中人,当然是贤才;百姓平民,自然顶多是下下之才!”
向秀说:“我也赞同嵇康兄的说法,以九品中正制取士,豪门无下品,寒门无上品。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懿排除异己,何晏、夏侯玄等名士被杀;我等平民,不如饮酒读书,钻研老庄,不争名利,是为上策!”
山涛淡笑笑,说:“大家难得聚到一起,且饮美酒,话诗文,弹琴瑟,不谈政事。王弼注《周易》、何晏注《论语》、杜预注《左传》我看都写的不错!”
于是话题转移到《老子》、《庄子》、《周易》上面,七个人各抒己见,互有裨益。
阮籍和阮咸最与嵇康投缘,阮籍说:“诸位,我识得一个好地方,山阳县的竹林!那里风景优雅,流水环绕,竹涛阵阵,我们何不择日去那里,作一次文人雅聚?”
吕安爱热闹,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请东翁王戎把酒席搬到竹林里去,大家席地而坐,听着竹涛声饮酒,醉了倒下就睡,醒来继续再喝,岂不快哉!”
山涛首先附和道:“吕兄奇思妙想,妙!我这就派家奴骑快马回家,取一样美食,以助诸君酒兴!”
刘伶好奇地问:“山兄,是何美食?”
山涛笑道:“请容我卖个关子,先不说,给大家一个惊喜!”
山涛说完走出去,吩咐家奴回家去取;王戎见无人反对,急忙出了客厅,安排家奴多备几辆马车,把各样菜肴装进食盒,又装了各色美酒各十坛,七个人都上了马车,浩浩荡荡前往山阳县。
山阳县在河南地界,马车队伍行了几个时辰,傍晚才赶到阮籍所说的竹林;这时山涛的家奴已骑马送来了几坛子美食,坛口紧封,不知何物。
嵇康跳下马车一看,果然是个好去处!
竹林占地很大,郁郁葱葱,葱绿喜人;竹林外面有条清澈的河流缓缓流过,河边奇花异草,鸟语花香,夕阳的余晖洒出一片金黄!
阮籍故地重游,带头走过河上一座竹桥,身后六人和一干家奴鱼贯而入。
大家进了竹林,只见清风徐来,竹叶婆娑,竹香阵阵!
王戎大喜,指派几个家奴,就地挖些新鲜竹笋,用盐水清洗,以备下酒。
大家兴奋地找了块空地,席地而坐,围成一圈。
王戎命家奴在地上铺了一层锻布,安放酒杯、菜肴。
吕安拿着鹦鹉杯,爱不释手。
酒至半酣,山涛意气风发地说:“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我等七人可称当代贤士,聚集于竹林之中,肆意畅饮,以文会友,可谓竹林七贤也!”
七人大喜,王戎说:“饮酒谈文,岂可无乐?家奴,去马车上取各种乐器来!”
家奴奉命去取,不一会儿,笛子、笙箫、琵琶、胡琴、七弦琴等等乐器取来了一大堆!
山涛笑道:“王戎兄是个有心人,诸位各展才艺吧?”
吕安好惹事,强拉着嵇康去取了把七弦琴,请他弹一首《广陵散》。
嵇康全神贯注地弹奏,竹林里鸦雀无声,各自品味。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竹林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阮籍笑着让阮咸上去弹了一首琵琶曲,众人静静聆听。
弹奏了一会,山涛故意问嵇康:“康弟,你听出这曲子弹的什么意思了吗?”
嵇康笑道:“音调先抑后扬,似乎是愤慨世事不公,继而饮酒放纵;然后曲调如行云流水,淋漓酣畅,似乎是饮酒之后半醉微酣,慵慵懒懒,昏昏欲睡而又心中舒畅,不知是也不是?”
山涛还没答话,旁边阮籍鼓掌笑道:“好!嵇康兄果然是行家!此曲名为《酒狂》,正是我亲自所作,让阮咸弹奏的!”
阮咸弹完,王戎笑道:“阮咸的琵琶和嵇康的七弦琴,各有千秋,都是传世之作,我等有耳福了!”
吕安起哄道:“不如我们大家一起敬两位高士?”
众人轰然答应,举杯敬酒。
刘伶爱酒如命,不说话,只顾着饮酒。
向秀笑道:“刘伶兄,别光顾着喝酒,也露两手啊!”
刘伶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容貌不佳,自己又放肆情态,常以身处天地间顺应万物为意,从不滥与人交往,沉默寡言,对人情世故漠不关心。我只爱杯中物,纵酒避世。”
吕安说:“不行不行,你怎么也得露一手。”
刘伶无奈地说:“乐器非我所长,我就给大家诵一遍拙作《酒德颂》吧!”
其他六人一起鼓掌,刘伶背诵道:“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甖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文章讲的是:有一个大人先生,放浪形骸,不问世事,饮酒作乐,藐视富贵。)
六人听了激烈鼓掌,都有共鸣,人生能够放浪形骸、饮酒作乐、不为名利操劳,真是名士风流!
王戎举杯敬了刘伶,其他人也纷纷敬酒,刘伶来者不拒,且饮且歌,十分快活!
吕安道:“向秀,你来表演一番?”
向秀为难地说:“我的《庄子注》很长,不适合背诵,乐器也不是我擅长的,怎么办?”
吕安笑道:“你就捡《庄子注》最精华的注解,给我们讲讲。”
向秀道:“好吧。世人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是自然之理、天地之情,应顺其自然,不能强行压制。但凡事过犹不及,又不能任由人性无边张扬,应节之以礼,束之以义;人的欲求,如追求名利富贵等,应该与礼法不相违背。所以,人性的‘自然’与各种礼法的‘名教’应该合二为一。
《庄子·逍遥游》中,大鹏与小鸟追求的都是逍遥,逍遥是本性的满足、生命存在的最佳境界。如果满足了自己的本性,那么逍遥本身是没有任何差异的,犹如在金床上或木床上,睡着后的感觉都一样。所以大鹏与小鸟、凡人与圣人,都可以达到逍遥至境。万物自生、自化,应和谐相处,不应互相戕害,这样就是逍遥游,天下太平!”
六人听了一起鼓掌。
阮咸笑道:“吕安,你光要别人表演,你自己不来点什么?”
吕安偏偏坏笑道:“我什么也不会,就会吃喝玩乐,能奈我何?”
阮咸脸一沉,不大高兴,山涛转圜道:“我也喜好老庄学说,只是没有各位钻研得透彻,拙作拿得出手的也就会写几个字,有幅《侍中帖》勉强可以一看,今日不在身边,改日奉上。”
王戎笑道:“山涛兄谦虚了,其实山涛深谙兵法,虽然没打过仗,对行军作战颇有心得,深得朝廷倚重。”
山涛笑道:“王兄过誉了,王兄能直视太阳而不目眩,眼力过人;对古玩、玉器有精辟的品评与识鉴,为人健谈,善于提出话题,并能抓住谈话的要领。王兄还善于理财,早就富甲一方!”
王戎谦逊道:“我跟诸位不能比,就是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奸商,诸位风雅聚会带上我,我勉强凑数成竹林七贤,实在是惭愧;没有像样的才艺,我就负责给大家提供酒菜吧,哈哈!”
嵇康想想,王戎虽然吝啬精明,但是知恩图报,对朋友不薄,也不虚伪,心中对他又添几分好感。
嵇康举杯笑道:“感谢王兄的盛情款待,我们大家同敬东道主一杯如何?”
众人轰然响应,杯觥交错,十分热闹。
喝到傍晚,向秀酒量小,先醉了,也不闹腾,倒在草地上睡觉。
刘伶也喝醉了,故态复萌,脱去上衣放声唱歌。
山涛非常有节制,喝了八斗酒(斗是一种酒杯)就推杯,再也不喝了。
嵇康与阮籍、阮咸都是海量,越喝越兴奋;嵇康和阮籍尤其投缘,一见如故。
阮籍佩服嵇康有奇才,豪迈旷达高出同辈。
嵇康身高七尺八寸,工于文章词句,有风度仪范;而表面上却像土木形骸,不修边幅,世人认为嵇康放荡不羁,阮籍却认为他神采非凡、天质自然、恬静少欲。
嵇康也佩服阮籍大度,能包容污垢,隐匿缺失,宽宏大量!
阮咸只顾饮酒,很少说话;阮籍和嵇康闲谈,佩服嵇康做学问不秉承师传,博览群籍无不精通,喜好《老子》、《庄子》。
山涛一直清醒,听他二人谈了半天,总结道:“嵇康、阮籍、刘伶、阮咸始终主张老庄之学,‘越名教而任自然’,强调清静无为;我、王戎则喜好老庄而杂以儒术;向秀则主张名教与自然合一。我们在生活上都不拘礼法,清静无为,聚在竹林中喝酒、弹琴、纵歌,真是人生一快!”
嵇康笑道:“我们清议时政,切磋玄学,抨击名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何必去为了几个臭钱做官,不得自由?哈哈哈哈!”
到了晚上,几个喝醉的纷纷醒来,吕安兴致勃勃地劝大家再喝;王戎早已命家人重新备了酒菜,竹林七贤开怀畅饮,一直喝到天明!
快要散席的时候,吕安忽然一拍大腿,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