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听了妻子曹莹的话,第二天一早就起来,备下几样礼物,骑马去北邙山中寻访隐士孙登。
嵇康一路骑马,直入洛阳城北的北邙山,边看景致,边找人问路。
谁知问了几个山中行人,都摇头说不认识孙登。
嵇康不由得有些懊悔,只顾着急匆匆地出来,没有问清妻子曹莹,那孙登具体在什么地方,什么长相?
嵇康信马由缰,缓缓前行,一边在山中四处张望,想找点线索。
骑马转了几个弯,渐渐进入北邙山深处,只见山花越发地盛开,泉水潺潺,松涛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嵇康举目一看,远处一株极大的松树下,有一僧一道在一块天然的大石头上面下棋,两人都是须发皆白,十分慈祥。
嵇康心知这二位是异人,不敢怠慢,远远地就下了马,牵着马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对二人各施一礼。
谁知二人头也不抬,继续下棋,旁若无人。
嵇康心中有些生气,但又不敢发作,恭恭敬敬地站着看二位老人下棋。
一僧一道下了半天,那和尚拿起一旁放着的葫芦,端起来喝了一口,说:“哟,没水了。”
嵇康眼疾手快,急忙接过盛水的葫芦,去不远处的溪水里装了满满一葫芦水,递给老和尚。
老和尚接过葫芦喝了两口,脸色缓和了许多,转头对嵇康说:“你叫嵇康,来找孙登是吧?”
嵇康一惊,再次施礼,问:“大师认得我?”
老和尚却答非所问,自言自语道:“孙登,字公和,号苏门先生,汲郡(今河南辉县)人。他长年隐居苏门山,博才多识,熟读《易经》、《老子》、《庄子》等书,会弹一弦琴,尤善长啸。他著有《老子注》、《老子音》,最近来北邙山中采药,你注意听,哪里有啸音,孙登就在那里!”
嵇康大喜,急忙给老和尚再施一礼。
旁边的老道士缓缓开口说:“孙登是汲郡共县人,孑然一身,没有家属,独自在北山挖掘土窟居住;夏天自己编草做衣,冬天便披下长发覆身,平生好读易经,安闲无事,常弹弦琴自娱。他性情温良,从来不发脾气,有人故意捉弄他,把他投入水中,要看他发怒的形态,可是孙登从水中爬起来,却哈哈大笑,毫不介意。只是孙登沉默寡语,他居住在宜阳山的时候,司马昭曾命阮籍前往拜访,与他谈话,他却默不作声,只恐你遇到他,他也不肯深谈。”
嵇康点点头,说:“多谢二位老神仙指点,我这就去寻找孙登。”
二人点点头,也不回话,继续下棋。
嵇康骑马走了一段路,看看松树下,一僧一道还在下棋,不由得感慨道:“真神仙中人也!”
嵇康催马向前,漫无目的地往深山骑去,一直转悠到中午,看见前面山峰上有个人,背着药篓,爬山采药。
嵇康怕他失足跌落,不敢喊他,悄悄地催马到了山脚下,把马拴好,步行上山。
嵇康刚爬到山腰,那采药人已经敏捷地手足并用,爬上山头,沿途采了不少药。
忽然那人登上山头,仰头长啸,中气充沛,声动山林,惊起一群群飞鸟!
嵇康一听大喜,能有这等功力的,极有可能就是孙登!
嵇康奋力攀爬,登上山头,发现那人正站在前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嵇康连忙上去拱手施礼,问:“足下可是隐士孙登?”
采药人一拱手,说:“不才便是孙登,先生有何见教?”
嵇康打量打量孙登,相貌清奇,面色和悦,道冠束发。于是说:“在下嵇康,听闻先生当世高才,隐逸山林,特来请益。”
孙登微笑道:“流言不足信,鄙人山野一匹夫,无才无德,无为亦无志,敢闻先生之志?”
嵇康笑道:“孙先生,你能说出无为的话来,可见也是我道中人。老子和庄子都提倡无为,弃圣绝智,大盗乃止,摘珠毁玉,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
孙登笑道:“语出《庄子·胠箧》,抨击儒家‘圣人’及其所鼓吹的‘仁义’,宣扬‘绝圣弃智’、回到上古‘民结绳而用之’的‘至德之世’,清静无为。”
嵇康再次请问:“敢问先生之志?”
孙登笑而不答,良久才说:“我闻先生有‘竹林七贤’之才名,崇尚老庄,讲求养生服食之道,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活法。不知先生可知许由的故事?”
嵇康沉吟道:“许由是古代隐者达士,大贤人也!帝尧在位的时候,他率领许姓部落在如今的行唐县许由村一带活动;帝尧见到了贤人许由,便想传位于许由。许由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羞辱,便到颍水河洗他的耳朵。许由与庄子不肯出仕楚相,有异曲同工之妙!”
孙登却说:“许由乃隐士之祖,只是他遇到的唐尧是个明君,不出仕也没事;如今却不同,天下大变在即,嵇先生性情刚烈而才气俊杰,怎么能免除灾祸啊?”
嵇康听了心中一动,这孙登似乎看见了朝局的变化,忙问其详,孙登却微笑不语。
嵇康说:“我以修炼养性,服食内丹为事,弹琴吟诗,自我满足。愿过出世的生活,不愿出仕为官,不争权夺利,庶几可以免祸。”
孙登沉默不语,半晌才说:“在下山野之人,不足与论道。我听闻由此向西百十里,有一座大山,其中有著名隐士王烈隐居于中,嵇先生可去碰碰运气?”
嵇康大喜,准备离去,又心有不甘,对孙登说:“先生难道竟无临别赠言吗?”
孙登沉吟道:“火生而有光,如不会用其光,光就形同虚物,重要的是在于能用光,光就能发生作用。人生而有才能,如不会用其才,才能反会召祸,重要的是在于能用才,才就能利益天下。所以用光在于得到薪柴,可保持久的光耀;用才在于认识获得道德真才,乃可保全其天年。如今你虽多才,可是性格刚烈;朝局诡诈,深恐难免误身于当今之世,望你慎重。”
嵇康听话中之意,自己似乎不得善终,不免心中不虞,拱手告辞。
嵇康刚刚下了山,牵马向西,山顶上孙登又仰天长啸起来,声彻遐迩。
嵇康心想,这孙登是炼气士,气满中脉,就自然要宣泄出来,也是难得的道术,与自己信奉的丹道是修道的两大主流。
炼气是靠自身的真气,以身体为炉鼎,以真气为丹药,气运大周天,怀养圣胎(比喻元气、内丹)。
丹道是借助外力,灵药矿石,提金炼汞,以助修道。嵇康巧食过茯苓精,又巧合得到过法力,自然信奉丹道,借力修道。
嵇康一路打马向西,一路上心里想着孙登推荐的这个王烈。
王烈岁数不小了,很有名气,嵇康听说过。此人年少时师从陈寔,闻名遐迩。董卓作乱时他避乱辽东,并多次拒绝曹操的聘请,不肯出仕。
王烈拜颍川名士陈寔为师,与陈寔的两个儿子结为朋友。当时一些颍川名士如荀爽、贾彪等都跟随陈寔学习,也都佩服王烈的性格和行为,都与他交往,王烈当时在三国都很有名气。
学成后王烈回到平原,在那里兴办学堂教化人民,最终带动了风气,当地所有人都行善远恶;一些人即使原本有争端要找王烈评理,都会在半途或王烈家前和解并折返,就为着不要让王烈知道他们有这些争端。
后来董卓作乱,王烈来到辽东避难,在那里耕种和钻研典籍,自得其乐,当地的人都十分尊敬他,如同对待君主一般。
王烈同时当时的辽东太守公孙度交好,就任辽东长史,教化辽东的强者不应欺负弱者,没有人恃众凌寡,商人亦没有抬高价格谋取暴利。
王烈侍奉老师陈寔毕恭毕敬,品德称著乡里。有个盗牛的被主人抓住,盗犯向牛主认罪,说:“判刑杀头我都心甘情愿,只求不要让王烈知道这件事。”
王烈听说后派人去看望他,还送给他半匹布,有人问这是为什么?
王烈说:“盗牛人怕我知道他的过错,说明他有羞耻之心;既然心怀羞耻,必然能够改正错误,我这样做正是为了促使他改过。”
后来有个老汉在路上丢了一把剑,一个过路人见到后就守候在剑旁,直到傍晚,老汉回来寻剑,得到了遗失的剑,惊奇地询问他的姓名,并将这件事告诉了王烈。
王烈派人查访守剑的过路人是谁,原来就是那个盗牛的人。
乡里百姓,凡有争讼曲直的事情,都去请求王烈排难解纷,断定是非;由于王烈平素德教的影响,有的走到半途,忽然愿意放弃争执,双方和解而各自回家;有的望见王烈的屋舍,就感到惭愧,彼此相让而归。可见王烈盛德感化之深,已远胜过刑罚的力量。
嵇康脑中回味着王烈的种种传说,不知不觉中向西骑了有五十多里路。
山路僻静,忽然道旁冒出一位老者,白发苍苍,身穿白色锦服,相貌很是奇特,拄着拐杖而来。
嵇康见老者拱手为礼,连忙翻身下马还礼,就站在路边与他说话。
嵇康问:“老丈从哪里来?为何脸色如此沮丧?站在此地,为等何人?”
老丈说:“我知道你是嵇康先生,会法力,特地在此等你!”
嵇康一惊,问:“老丈如何知道在下贱名?等我何事?”
老丈说:“先生勿惊,我不是人,是条修炼多年的龙!我家住在由此向西五十里的大河里,正是先生的必经之地。我已住了一百多年了,如今却被一个对头寻祸上门,只有先生能够相助,救我一命!”
嵇康一惊,问:“您是龙族,就是龙神了,我一介平民,怎么能帮你?”
老丈说:“嵇先生不要妄自菲薄,您屡逢奇遇,法力不浅;最主要的是您做过许多好事,帮过许多人和非人,积累下深厚的福德!这事其实也不难,只要我把破解的话告诉你,不用借助其它道术,只劳你说几个字罢了。”
嵇康慨然道:“如此举手之劳,那就教我吧。”
老丈说:“今天晚上,月圆时分,请你在大河边潜伏下来。大约子时,会有一个道士自河面上而来,他就是祸害我的人。道士会作法把我河水弄干,而且要杀我。等到河水干了,你就大声喊道:‘上天有令,杀白龙者死!’说完了,河水应当又满了。道士一定又施法术,你就再喊。如此喊三次,就破了他的法,我就能保全性命了。我一定重重地报答您,希望您不要有其它顾虑。”
嵇康答应了,老丈一再拜谢,嵇康连忙扶起;眼看着老丈千恩万谢地走了,嵇康骑马西行,走了约莫五十里,果然有条大河,河边芦苇丛丛,嵇康就连人带马躲进了芦苇丛中。
静候到了半夜子时,忽然有一条船,从远处慢慢地飘来,缓缓停在河面上。
有一个全身黄色道袍的道士站在船头,这道士身体不高,却精神矍铄。
道士把船停靠到岸上,抬头看看圆月,从袖子里取出几张黄色符咒扔到水中,片刻功夫,河水竟然全部干涸!
一条白龙紧贴着河底俯卧在泥沙之中,一动不动,眼里晶莹,显然有泪。
嵇康躲在芦苇丛中,大声喊道:“上天有令,杀白龙者死!”喊完,河水陡然涌出,很快涨满。
道士非常生气,左顾右盼,却看不到人影,就从袖中又取出几张红色符咒投到河中,河水很快又干了。
嵇康又高声大喊,喊出和刚才一样的话,河水很快又满了。
道士气坏了,四处寻找,是谁在捣乱!
嵇康眼看道士离自己越来越近,想起道书上有隐身的咒语,急忙喃喃念咒,连人带马隐去!
道士遍寻不到人,无计可施,咬咬牙,从怀里掏出几张黑色符咒撒向河中;只听见“呯呯呯呯”乱响,黑色符咒竟然变成无数道黑色炸雷,把一大段河水炸干,趴在河底的白龙被炸得遍体鳞伤!
嵇康心中大怒,大声喊道:“上天有令,杀白龙者死!”河水猛然又再次涨满。
嵇康心中同情这无故受重击的白龙,也顾不上用隐身法了,大喝一声,拔出宝剑从芦苇丛中冲出来,剑刺道士!
道士起初不以为意,拔剑相迎,谁知几招过后,看看嵇康手中的炼妖剑,满脸惊惧,问:“你是何人?为何要多管闲事?”
嵇康喝道:“我是过路之人!我就看不惯你无辜杀戮生灵,出手相救!”
那道士面露怒色,但是看看嵇康手中的宝剑,似乎知道这剑的来历与厉害,渐渐神色缓和下来,对嵇康说:“我花费了五年的功夫才找到这条白龙,吃了它我会功力大增!你看上去也是个修道之人,为何要救它这个异类,破坏我的好事?”
嵇康慨然道:“修道之人,当念上天以好生为德!你肆意杀戮生灵来弥补自己的功力,与妖邪何异?白龙若作恶多端,自遭天谴,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它的生死?”
道士愤愤不平,却又害怕嵇康手中的宝剑,责骂了嵇康几句就转身离去,船也不要了。
嵇康也不生气,从芦苇丛中牵出马匹,上马西行。
没骑多远,忽然旁边的大河里“哗啦”一声水响,白发苍苍的老丈从水里跳出来,对着嵇康倒头便拜!
嵇康连忙下马扶起老丈,说:“老伯无须多礼,救人危难,乃是我辈修道者分所当为,无须多礼!”
老丈感动得热泪盈眶,哽咽道:“若非先生相救,今日老朽定死无疑了!千言万语难以表达我的感恩戴德!请收下这颗宝珠,聊表谢意。”
说完白发老丈从怀里掏出一颗两寸大的明珠,荧光四射,双手捧给嵇康!
嵇康连忙辞谢不要,老丈说:“这就是《庄子·杂篇·列御寇》中记载的骊龙之珠,价值何止千万!先生拿去,作为传家之宝,可保家中人丁兴旺!先生有大恩于我,若执意不收,老朽就长跪不起!”
嵇康无奈,只得收下,谢过老者,拱手告别。
嵇康做了一件好事,救了白龙一命,心里愉悦,也不露宿了,趁着月色打马疾驰,赶了一夜路。
天明时分,看见前面一座大山拔地而起,心想这应该就是王烈隐居的那座山了,得找个人问问路才好。
忽然有个青年男子从山道上挑着一担柴禾,下山而来,嵇康连忙把马拉到一边,让出道路。
那男子口中道谢,嵇康趁机问:“这位小哥,你从山上来,可认识王烈?”
男子说:“我以卖柴为生,每天上山去砍柴挑进城去卖,山上人很少,除了樵夫就是猎户,住家没有几家,更没有什么王烈。”
嵇康看看男子说:“你从山上把柴挑下来的?这么高的山,你挑着一担柴禾下山,怎么头上一点汗都没有?”
青年男子笑道:“你不知道,几年前,不知哪里来了个老丈,在山顶结庐而居,身体非常硬朗,经常劝我们行善。他身体力行,每天在山中巡视,经常向猎户买下射伤的动物,救治后放生;遇到我们担柴的,他总是要抢着帮我们挑一段路,让我们歇一会。很多人问过他的姓名,他总是不说,我们都称他叫‘老神仙’。”
嵇康一听大喜,说:“这正是我要寻找的人,多谢你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