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落在那张小木桌上。
却——他突然怔住。画纸上,除了那一幅一幅的画,还有些字。用炭笔写成,歪歪斜斜的。当时,她手里只有这支短短的笔。她的画几乎可以说是鬼斧神工。但她的字却不好看。在她弥留之际,努力用心写了出来,却依然还是,那么丑。
“恩赐,帮我。”
后面还有些字,却没有一个字关于他,或是他们的女儿。心中的疼痛的后悔之外,还生出了恨,浓烈的恨意。苏离,你是用这个方法逼我恨你,记你一生一世吗。还是说,你的心里,其实最爱的一直是另外一个人。
恩赐。这个男人的名字,他知道。
她的事情,从来不会瞒着他。
那是,在她与他相识以前,曾经追求过她的一个男人。家境优渥。她曾对他说过,那男子很好。他笑着问,为什么她最后选了他。她也只是笑,“箫先生,让苏离保留一个小小的秘密吧。”
秘密?
这个小小的秘密,就是她嫁给了他,但心里却是有着另外一个男人是吗!
苏离。你真好!
办完她的后事以后,他把自己锁在她的画室里。
其实,婚后的她,已经很少再画画了。她把她的心力几乎全部花费在他身上,以及在他与她的女儿身上。
有时想想,她其实也很不容易。
她是最出色的画者,却羞涩得很,也从来不擅交际,只懂得埋头画画,不像夏瑶。
沈小兔似乎很笨拙,继承不了父亲的聪慧,也没有母亲的天赋。
很多朋友来探望,都摇头大叹可惜。
苏离却执拗地陪伴她的小女儿去一笔一笔地学,去画。
她的好,在他的脑里,心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他很疼,很后悔。却,对她的痛恨更加深刻起来。因为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不是他的名。亦不是他们女儿的名字。
苏离的心。你的心。究竟是什么?
最终,他把夏瑶接了过来,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不知是因为他太恨苏离,抑或,他真的那么爱夏瑶。
那时,距苏离的忌辰不足一年。没有任何仪式,只是全家人一顿简单的晚餐。
夏瑶淡淡笑,“箫,我已经满足。”
他突然想起,苏离笑弯了一双眉眼,轻轻柔柔地叫他“阿箫”。
饭桌上,他的母亲,沈小兔的奶奶,那个一直温婉的女人,一言不发摔了碗筷,离席而去。
那是她今生发过的唯一一次脾气。
苏离的姐夫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
他望向他的女儿,他只想看看她。
沈小兔躲在比她大不了多少的表哥怀里,一双黑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嘴唇抿得很紧,很紧。他伸手想把女儿抱进怀中,沈小兔却只是死死瞪着他,只往哥哥怀里钻。她似乎还不太懂得死亡是什么。可是,她知道,妈妈不会再回来了。有一个女子将代替妈妈和他们一起生活。
“兔宝。”他干涩了声音,再次伸手去抱她。
沈小兔低叫:“爸爸,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
他心下一凛,他的女儿再也不愿意做他的宝贝了吗。手僵硬在空气里。他长叹,良久,柔声道:“你讨厌爸爸和夏阿姨吗?”
沈小兔飞快地摇了摇头,低声哭道:“妈妈以前就对小兔说过了,有一天,如果她来了,不要讨厌她。”
女儿的话,有一点模糊不清。他却听明白了。他浑身一震,怔愣住,直直看着女儿红了眼眶跑出了大厅。那一晚,他和夏瑶迟到了这么多年的新婚之夜,他没有碰她一下。
那时,他们还很年轻。
夏瑶低声道:“我等,我等了你这么久,也还可以一直等下去。”
他突然想反驳她,“你不是已经等不了嫁别人了吗?”
又或者,他应该把她搂进怀里,温柔地说着情话。毕竟,这是他的初恋情人。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恋人,为了她和苏离翻脸的恋人。可偏偏,他满眼都是苏离对他微笑的样子。后来,他也一直没有碰她,一直到苏离一周年的忌辰。
那是一个干净的清晨。苏离一年的忌辰。在家里设了个小小的灵堂,让彼此的亲属好友都来拜祭。来的都是他的亲朋好友比较多。他的老丈人没有过来,老人家早已恨透了他。有少数几个画坛里的人也来了,却也并非是苏离的朋友,只是纯粹喜欢这位天才画者。
他突然发现,他的妻,身边的人很少。她的生活重心,在嫁给了他之前,是那个简陋的小房间,还有她的画。嫁给他以后,便是他,他们的女儿,还有他的母亲。他心里的恨,突然减退了,像那画布上被风干了的颜料,暗淡无光。
夏瑶握了握他的手,走过去把苏离的画像挂到灵堂那白色布幔的中央。
周围,是沉静得让人心里发闷的感觉。
他锐利的眸子,四处搜寻着,有一个人儿不见了。
沈小兔的奶奶,两鬓花白的安静女人也走了出来。
仪式就要准备开始了。
一抹小小的身影,却飞快地在人群中穿梭者,她怀里似乎抱着些什么东西,在肃静的众多身影里来回穿梭,皱着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小兔,不准失礼!到爸爸这边来,今天是你妈妈的——”他低斥了一声突然闯进来的女儿。
沈小兔幽幽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却把脚步停在了姨夫面前。
“姨父,你抱我。”她仰起小小的脑袋,央求着男人。
男人慈爱一笑,把她抱了起来。
“去那边。”小手直直地指向灵堂的中央。
所有人都惊异了。
沈箫喝斥道:“兔宝,你胡闹什么。”带着恼怒走了过来。
苏离的姐夫却轻轻摇头,并没有把女儿还给他。
他苦涩地一笑,也许,这男人也从没认可过他把夏瑶接过来的做法。
也对,连他自己,似乎都不知道对错。
他将他抱到了那灵堂的中央。
有人倒抽了冷气。这确实像是胡闹了。
在姨父的怀抱里,沈小兔定定地凝着那幅妈妈的画像,伸出小小的手把它拿下来。那幅画随即跌落在供桌上。夏瑶微微变了脸色,那是她挂上去的画像。
沈箫想,他现在应该伸手搂住身边这个女人,不应该让她如此难堪。但他的手,却始终无法伸过去。那画上,苏离的眼睛,淡淡地看着他。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便触到他母亲眼里的泪,还有四周那些淡淡的声音,带着一抹一丝的惊叹。
他凝着神看了过去,却猛地震住了。
沈小兔伸手去够,想把她手中已经皱褶了的画纸挂到原来那幅画像所在的地方。
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一幅炭笔素描。只是一幅简单的炭笔素描,却足够动人。浅淡的眉,清澈的眸子,温柔的笑。
那是沈小兔的妈妈,他的妻子。
画像中的她像是一朵明媚的鸢尾,盛开得无声,却那般美丽。原来,平凡的她也可以这样的美丽,所有的人都惊叹了。
苏离的画,并不是绝笔。她笨拙的女儿,终究被她教会了。
他想起某一个夏夜。他们一家三口到沈家在郊外的别墅看星星,那星光璀璨,沈小兔在苏离的怀里,拿了一张纸,埋头不知画着些什么。苏离便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沈小兔画着,鼻子忽然皱了皱,烦躁地把纸揉成一团,扔远了。
“妈妈,我明明已经可以不用画工笔了,为什么你还要我画?”
苏离轻轻一笑。
“工笔白描其实是最简单的,但也是最难的。”
“小兔,你知道吗?真正的画者,要把最简单的工笔画出最动人的画面。”
沈小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兔,去把你扔掉的垃圾捡回来。”苏离淡淡道。
“你的女儿其实很聪明。”苏离笑着,将头靠在沈箫的肩上。
沈小兔嘀咕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妈妈的怀里钻出去,奔进矮矮的小草丛中。
“我的女儿不也是你的吗?”他低哑着声音道,然后,俯身深深吻住他的妻子。
原来,他们也有过这么多平淡而且幸福的时光。也许,与她一起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很幸福。
“可是,我没有这个。”沈小兔想了想,难过地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刚刚落在桌子上的画像。
她的声音清亮,众人跟着望了过去。
抱着她的男人也是一怔,低头一看,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相框。
有声音突然传了进来,带着几分低沉,和一丝沙哑。
“小兔,我给你买,好不好?”
沈箫皱了眉头,望向那声音的来源。一个男人从人群中间走了出来。他一身西装笔挺,面容俊朗,眉宇间藏着文雅的气息,但眉目却冷冽,整个人仿佛从最最冰冷的地方走出来一般。
“请问这位先生是?”管家上前礼貌地询问。
那男子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挑眉道:“沈先生,鄙人恩赐。”
他心里像被什么重重地击了一下,震惊不已,表面却是平静无波。
“恩先生?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他大步上前。
厅堂中间,两个男人面对面站定。气势一样冷傲。可是,他们要争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那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这是苏离的灵堂,那么恩赐便没有走错。”恩赐冷冷一笑,“沈先生,听说苏离临死前还有写下我的名字。怎么?我没有资格来拜祭么?还是说,那口口声声说了深爱着她却又另娶了别人的男人更有资格一些?”
在场一些熟知内情的人,便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苏离的姐夫皱了皱眉,抱紧了一脸好奇,睁大了眸子看着的沈小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