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唤桃之。
打从记事时起,我便同一干师兄弟住在十里桃林深处,我的师傅名叫桃若谷,在江湖上,以一手酿桃花酒的手艺而闻名。
十里桃林是康城外的一处人间仙境,这里的每一棵桃树都有比我师傅还要大的树龄。每年一到春天桃花便开了,整个桃林入目即是粉红色,但很难吸引人到这里来游玩。
人们不愿意来这里,是因为他们在这片山林里特别容易迷路。
我刚到这片树林里时是五岁,那时候大师兄木启十一岁,二师兄木青八岁,我长大以后师傅时常调侃我,说我以前就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大师兄二师兄,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刚刚失去双亲的我是把两位师兄当成了爹娘,惊得我一身冷汗。
我觉得我还是比较精明聪颖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两个男人可以生出我来。
我十八岁那一年,师傅为我的终生大事感到十分着急。毕竟,桃林里的师姐们大约十五六岁就纷纷嫁了人,只有我,像个祸患一样,死活没人愿意娶我。
于是,我被师傅逼出了桃林,由大师兄和二师兄陪着,到康城里凭着酿桃花酒的绝活做点生意,讨个夫婿。
康城是这片土地上最为富有的城市,也是这片土地的中心。康城,是一座王城。
康城内城与外城交界处有一条闹市街,街上满是店铺。这一整条街是左相府上大公子唐笙的地界,唐笙有着许多产业,吃瓦片儿只是一种业余爱好。
要知道,在这地段吃瓦片儿,一年的收益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这些都是我到闹市上住了一段时间后才从大爷大娘茶余饭后的议论中知道的。他们将那个我未曾见过的唐笙给形容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唐笙,父亲在朝中身居高位,然而他并不依赖于家族的力量,十八岁着手经商,至今二十六岁,八年的时间,将唐家的产业发展的富可敌国。
更重要的是,他至今未娶。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我们早先在街上租了一个小铺子,店面非常小,只能将将容下几个人,几张桌子,一个柜台,几口酿缸。我们在角落里放置酿缸,把柜台摆在了靠近铺子门口的位置,在店的中央放上了几张桌子和几个板凳。
在桃花酒未酿好的前一年里,二师兄掌勺当大厨,炒个小菜卖个女儿红,我们混混噩噩的过完了第一年。
桃花酒开封那一日,正是我十九岁生辰。桃花酒酒香四溢到了闹市街的每一个角落,引得无数商家买者驻足,这一日我们三人大赚一笔,腰包顿时涨了起来。
师傅酿酒讲究个醇香,桃花本身的淡淡花香与浓醇的酒香结合在一起,是为桃花酒的特色所在,这酒之所以珍贵,原因也正在于此。
快要打烊时,门口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从上面跳下来一个人,看上去应该是个小厮。这个小厮跳下来之后并没有直奔店里来,而是掀开了马车的帘子。随后,一个男人弯着身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十九年来,我从未有过如此心惊肉跳的时刻,我与这个男人的初见,让我呼吸都停滞了。
我觉得世界上的男男女女在这一刻都失了颜色。
他下车之后,先抬头看了一眼店铺的牌匾,然后眼神流转,定格到我身上。
他缓步向我走来,并且径直走到我面前。
当他在我面前停住的时候,我发现我早就乱了阵脚。
我看着他,或许是在等着他先开口,又或许不是这样,可我终究是不敢开口讲话。
大师兄放下手中的抹布,走到他的身侧,抱拳道:“这位兄台,小店已经打烊了,请问您有何贵干?”
面前的男子回礼,开口道:“不敢当,左相府唐笙,今日乃是慕名而来。听闻贵店桃花酒味道醇美,堪称世上极品,特来造访。”
大师兄笑了两声,说:“兄台说笑了,小店近日刚刚打出这桃花酒的招牌,兄台怎能是慕名而来?”
大师兄在乎的是他的措辞,而我,在乎的是他的名字。
他是唐笙。
我原以为唐笙只是个天才的富家公子,并不能预见到他是怎样优秀的一个男子。
他举止优雅,但不是一板一眼;他身形硬朗,但不是单纯练武之人的雄壮威武;他皮肤白皙,右手手背上一颗红痣又如盛世红莲一般;他鼻梁高挺,眼角带笑,唇色淡淡。
我难以想象,世上还有这般完美的男子。并且,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赞扬我亲手酿下的桃花酒是世间极品。
唐笙的出现在我内心最深处掀起了一阵波澜。
他微微一笑,对大师兄说:“实不相瞒,在下正是这条街的主人,今日桃花酒贩卖的盛况我有所耳闻,只因家父曾与我提过这绝世珍品桃花酒早已阔别江湖三十余年,他最后一次品尝也是三十年前在桃若谷大师的十里桃林处,不知店家这酒从何而来?”
二师兄也凑上前来,道:“唐公子,我们三人是桃若谷的关门弟子,这酿酒的手艺师傅只传给了小师妹,”伸出手指指我,又道:“这位便是小师妹,桃之。”
我立刻从唐笙的美貌中惊醒,稳住身子,屈膝道:“小女子桃之,公子有礼了。”
我知道唐笙此时定会看着我,为了防止我出丑,我并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只听他说:“想不到桃之小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艺,唐笙佩服。”
我低头轻轻道:“公子谬赞,早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余光瞥到二师兄眼角和嘴角都抽了,大师兄也一脸诧异的看着我。
了解我的人,或许都没有见过我桃之现在的这副样子,温婉淑女,举止有礼,往常的我绝不是这样。
然而在这位万千少女魂牵梦萦朝思暮想日思夜梦的唐笙面前,我不得不装出这副样子,以求给唐笙留下好的印象。
一番客套之后,我从唐笙与大师兄的谈话中了解到,唐笙此次前来,一是为了确定我们的桃花酒是否真如人言般醇美,二来则是为了与我们签下契约,让我们酿出的桃花酒变成唐笙产业的金字招牌,省去我们一切酿酒的开支。
这一夜,唐笙临离开前与大师兄约定,明日我们三人会亲赴唐府与之细细商讨此事。
我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什么结论都没有得出来,只是眼圈发黑,涂了好一层粉才堪堪遮住。
第二日一大早,唐府派人驾着马车来店里接我们,平生第一次坐马车的我在这短短的路程中被颠的十分难受,到达唐府之时,我险些吐了出来。
然而我终于是忍住了,跟着昨日和唐笙在一起的小厮踏进了唐府的大门。
我本以为十里桃林是这世上最大的地方,然而唐府的存在直接否了我这个观点。
进入唐府,绕过雕着祥云与仙鹤、田园与山水的影壁,这座府邸的第一座建筑就这样呈现在我面前,昨日的小厮唐夏停住脚步退到我们身侧,做了个请的姿势,要我们进去。
“三位,公子已在此等候,请进。”
我向他点头表示谢意,跟在两位师兄后面走了进去。
唐笙正看着会客厅内墙壁上的一幅泼墨山水画出神,他的侧脸与画中意蕴融合在一起,就这样跳进我的视线里。
他大概是察觉到了我们的出现,收回眼神,转身面向我们,抱拳道:“三位有礼。”
我规规矩矩地回礼,在大师兄的示意下,坐到了他身侧的椅子上。
我深怕出丑,不敢多言,只是静坐听着两位师兄与唐笙的谈话,偶尔将目光投向门外的庭院,实在是无聊,可又不敢乱动。
在我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他们的谈话终于结束了。大师兄唤我过去签下契约。
我知道大师兄不会坑害我,便直接在契约上按了手印,签下了“桃之”两个大字。
我的字是师傅手把手教的,就像酿酒一样。师傅在琴棋书画方面颇有造诣,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但传到我这里只剩下了三分力道、五分境界,师傅书法当中的骨骼魂魄我是半分都没有掌握。
这原也怨不得我,像我这般调皮顽劣的性子,能学十多年书法已实属不易。只是苦了师傅十多年谆谆教诲,终究是没能把我培养成大家闺秀一般的江湖女子,琴棋书画这四样,我只会一样。
我盯着唐笙看,发现他看到我写的字时眼中闪过激赞。
我顿时心满意足。
乘坐着可怖的马车回到了店中,唐笙派来的几个小厮与我们前后脚赶到,待整个铺子收拾干净之后,我将手中的钥匙递到了唐夏手中,还略有不舍。对他道:“可别让人把这店给糟蹋了,好歹住了一年,还是有感情的。”
唐夏笑笑道:“是,唐夏记下了。这店里都搬空了,还可以嗅到桃花酒香,小姐真是手艺了得,功夫精湛啊。”
“过奖了。”我在心底窃笑,面上却不显露。
就在这时,我看到二师兄向我竖起了大拇指。我一直觉得二师兄是佩服我的,他在桃林里向来以傻著称,从来不会隐瞒,面对二师兄,师傅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其实师傅自己也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才会被逼到十里桃林里潜心修行,而非在外闯荡培养心计。可是他比较喜欢嘲笑讽刺自己的弟子,尤其是像二师兄这样的弟子。
然而二师兄这样的弟子也是世间难寻,所以这二十年来二师兄受了很多挤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