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寒霜满挂在松枝上,雪松泛着银光,厚重的寒雪砸不弯松由内而发的遒劲傲骨。像瘦若枯骨的手从狐裘里伸出来,接住迎风飘落的雪花。“这样的雪才是最美的。”细碎的雪花被指尖轻轻一捏便往无痕迹的融化了。
那个人将手指扎入地上的雪层,轻轻抓起一把,双手捧着印在胸前,感受如至宝般的冷意。“这是朕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寒冬,朕要好好欣赏此番雪景。你可愿意陪朕?”那个人被雪冻红的手指搭在张彭祖手上。雪花近在眼前,可是他仍是看不清,只能用手去感受雪传来的温度。或许是久病多日,他的触觉变得麻木,直接的触动,他竟也没感到有多大凉意。
“嗯。”自己的双手裹住冰冷的十指,仿佛在抑制冰冷的扩散,用自己的温暖来充斥它们对那个人的鲸吞蚕食。
“呃,朕差点忘了。”
那个人吃力地扯下戴在手腕的小镜子,镜子如八铢钱大小。惨白无力的手将兜着小镜子,那个人痴痴地看着。“这是皇祖父和皇祖母赐给朕唯一的遗物,咳咳咳咳咳,朕一直不舍得将其转赠于奭儿。朕快不行了,你可以替朕交给他吗?咳咳咳咳咳……”一个激烈的咳嗽,一口鲜血从那个人嘴里喷出来,苍白的手掌被血染红,也染红无瑕的雪地。“朕把它弄脏了。”那个人掖着衣袖很着急地擦掉镜子上的血。
“次卿,让我帮你。”张彭祖接过镜子用手帕擦净。“我一定会将给奭儿的。”
“朕这辈子对不起许多人。朕为了一己私欲而伤害了许多人。咳咳咳,负了许多女人,也伤了许多男人。在女人之中,朕对最不起的就是平君,咳咳,在男人之中最对不起的是你张彭祖。”那个人在他耳边悄悄地,“彭祖,对不起——你肯原谅朕吗?”
“我从不怪你,小镜儿。”
“谢谢。”那个人好像只从登基以后就没再跟人说过一声谢。
“你爱我吗?我要听实话。”张彭祖感觉他的体温一直下降,这无疑是死亡前的征兆。张彭祖抱紧他,希望以自身的温暖作最后的挽救。
“爱?朕不敢再爱别人,朕爱的是何人你最清楚不过。更何况将死之人不配再爱任何人。对不起!”
“没关系的。”张彭祖心里早已猜到会有如此答案,再大的打击也比不上也能承受,唯一不能承受的是将逝的生命。
“扶朕。”他的手搭在张彭祖手臂上。
张彭祖扶起他,他吃力地站起来,松开被搀扶的手,刚踏出一步,头晕目眩之感猛然袭来。他脚步浮游,身子不稳,在即将倒下之际,被强而有力的双手环在怀里,然而这个的却让麻木的他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奇怪,为何朕越发看不清,甚至连彭祖的容貌也看不清。看什么东西都是灰蒙蒙的。彭祖?他好像在对朕笑。他抬手轻抚张彭祖的脸庞,嘴角微微上扬。现在他连抬手也觉得吃力,费了他不少力气,他累了。
“朕很累,朕想歇一会,朕真的很累……”他的身子完全靠在张彭祖身上,仿佛一生的经历和包袱慢慢被卸下。
不要闭上眼睛,不要闭上眼睛!你一睡就不可以在醒来了,千万不要睡!
就一会儿,你只是闭上眼睛歇一歇,你是不会睡着的,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此时他觉得自己的眼皮无比的疲惫和厚重,几次当快要合上双目时又迫使自己把眼皮撑开。最终在内心的剧烈挣扎中迷迷糊糊地合上双眼,疲惫的灵魂像要离开干瘪的躯壳。他终于睡了,安安心心的睡,他消除了一切的疲惫,放下了一切的忧虑。
“次卿,次卿,小镜儿?”是睡着了吗?“小镜儿?怎么没反应?”张彭祖心急如焚,难道心中一直担心的时刻终于降临了吗?“次卿别睡啦,快醒来吧。在雪地上睡对身体不好,很冷的!……”这不是严冬的冰冷,而是人死后的……
他永远的睡了,永远的睡了。
张彭祖捧着他冰冷消瘦而安详的面容,心酸地细看。看着平静的他,心里有许多想说话,却欲言又止难以启齿。他死了,他终于死了。张彭祖本已做好心理准备,他终有一天会离开自己,以为自己可以淡然接受,可是当自己在真正面对的时候,却难以承受。无言的离别,悄然的逝去,是一种怎样的伤痛?自己伴随他走过一辈子,那谁来伴随自己走过一辈子?
今年与往年不同,祥瑞没再出现凤凰,而是黄龙乍现。这不该是喜事的预兆吗?谁料到那却是临死前无声的先兆。
怎么会?怎么会?你离开了我!
震耳哀鸣突然从天而降,张彭祖抬头一望,原来是止在车辖上的紫金凤凰。“你也要离开,对吗?”紫金凤凰浑身散发的凤凰灵光比往常黯然了许多。它在天上盘旋了九圈,飞到在地上再盘旋五圈,最后飞出未央宫没再归来,没有人知道它的去处。
黄龙元年冬十二月甲戌,帝崩于未央宫。
宫里的人在整理先帝遗物时发现先帝最为珍爱的身毒宝镜不见了。众人翻遍了这个未央宫也没找到身毒宝镜,从此这面身毒宝镜便不知所踪。
国丧一过,张彭祖便夜夜纵情笙歌。
他足不出门,在侯府里千歌万舞甚是繁华。
席子上侧卧着慵懒的他,最受宠的姬妾为其楚舞,房里就他们二人。表面沉迷歌舞的他,实为心不在焉,掏出身毒宝镜。“小镜儿,对不起。我不能将他交给奭儿。因为这上面沾满了你临死前吐出的血,只要等到时机成熟,我就让女巫给你招魂,你就可以寄灵于此,陪我度此残生,所以我不能将它交给奭儿。小镜儿我伴随你走过了一生,你可愿意陪我尽白头?”张彭祖连续灌了很多酒,开始有点不胜酒力,嘴里不停地喊着“小镜儿。”
“君侯,妾敬你一杯。”姬妾停下歌舞,到张彭祖面前举杯敬酒。
“跳完了?这么快!”张彭祖比之前更慵懒地接过酒樽,仰颈饮尽。“你继续跳!跳得好,孤重重有赏。”张彭祖轻佻地吻了吻小妾的樱唇便立马放开。
小妾看着他不为所动。
张彭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云髻纤鬓玉搔头,蛾眉杏眼,朱唇嘴角泛梨涡。好一个玉人啊!张彭祖咧嘴笑了笑将酒樽往案上随便一放。“为何不去?是不相信孤说的吗?”张彭祖摇摇晃晃支起身子,勉勉强强坐起来。“咳咳咳咳咳……噗!”一口乌黑的鲜血从张彭祖嘴中喷出,顿时腹痛难忍,整个人也清醒了许多。张彭祖发抖地指着她,“是你下毒!你为何要这样做?”他的俊脸痛苦而扭曲,双眉紧蹙,眼白血丝满布,嘴唇发黑,颈上和额上的青筋暴露。
“为何妾尽心尽力侍候君侯,君侯却从来无爱过关心过妾?君侯无正妻,而妾最受宠爱,却无能成为君侯的正妻?君侯答应过妾会让妾为妻的,为何君侯一再出尔反尔?”姬妾杏眼蒙泪如初春梨花沾雨。
“你就是为此而下毒吗?”张彭祖毫无发怒的迹象,显得出奇的平静。一脸的无所谓,自嘲的笑容仿佛暗示着他将自己的生死置之身外。
“不仅如此!君侯,你心中最爱的人不是妾,而是你的小镜儿。君侯连做梦是也会喊着小镜儿。小镜儿是谁?为何她可以夺走君侯所有的爱?至先帝驾崩以来,妾之妒意更甚,君侯在妾为君侯歌舞时,君侯仍喊着小镜儿!”
“你走吧。”张彭祖的眼泪平静地落下。
“什么?”张彭祖的平静令她惊愕了。张彭祖没有像她预料中那样大发雷霆,张彭祖越是平静,她越是怒意难消。“为何!何为!为何你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的死在我手上?就为了君侯口中所谓的小镜儿?”小妾双手紧抓张彭祖的衣领,她的五官因咬牙切齿而变得恐怖异常。“小镜儿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怒气满布的双眼像是要将眼前之人生吞活剥。妒忌!愤怒!多年来二者无时无刻不在轮番折磨着她的心绪。
“孤不怪你,你走吧。孤很快就可以到地下陪伴小镜儿了。”张彭祖淡笑回答。“小镜儿,孤将一生和性命都奉献给你了。哈哈……咳咳咳!”张彭祖再喷出一口黑紫的鲜血,浑身肌肉剧烈抽搐,四肢痉挛,张彭祖却仍微笑着断了气。
“小——镜——儿!”张彭祖平静淡然地死去,令姬妾妒意加剧。姬妾发现张彭祖手里仍握着一面小镜子。“这是小镜儿赠与君侯之物?君侯,妾是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即使到了地下,妾也要将你们分开!”姬妾从他手里夺走身毒宝镜,悄悄逃出侯府。姬妾跑到悬崖边上,将身毒宝镜抛到悬崖下,然后纵身跳下。
悬崖下的川流不息将精致小巧的身毒宝镜从上岸,夹在岸边的石缝底下。
明日长安传遍了阳都侯去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