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清晨,便有人来传话,说太后和君上等着帝姬觐见。她睡觉像个孩子,慌忙从床上起来的时候,被昨晚从床上踢下去的被子给绊倒了。莞尔慌忙来扶她,郑倾寒慌忙的说:“快快,给我梳妆换衣,要是晚了就不好了。”
衣服是宦官送来的,浅粉色曲裾,不过也未免太过肥大一些了吧。她穿着大衣服站在铜镜前,镜子里是模糊的人影。十三岁未曾束发及笄,可她却挽起了头发,用簪子插着,郑倾寒深深呼吸了一下空气对莞尔说:“扶我出去吧。”
咸阳宫,庭院深深,不知有多深?杨柳依依,飞扬起片片烟雾,一重重帘幕不知有多少层,帘幕之后又不知道掩藏了多少老秦人的苦恨。
白天她才看清楚,昨夜闻到的香味到底是什么花。
竟然是八重樱花,大片大片的花瓣簇拥在一起,真真是繁花似锦了。像是从天际飘来了云朵,郑倾寒从未见过这么多樱花,欢喜的不得了,微风袭人面,带着树上的花瓣朝人吹来,小小的花瓣落满了她一头,郑倾寒想要伸手排掉花瓣,却被莞尔制止住,她说道:“帝姬,你这样会把头发打散的。”
郑倾寒放下了手,额前细碎的刘海上有一片花瓣,她眼珠子朝上看,轻轻的吹着。莞尔喊道:“停下步辇。”
一个踉跄,郑倾寒差点没从上面摔下来。莞尔扶住了她,低声说:“剩下的就靠帝姬自己步行了。”
她不懂莞尔,为何让她放着步辇不坐,偏偏要步行。她还没来及开口问莞尔,就看到前方三三两两的女子结伴,站在樱花树下。莞尔上前一步,握住了她衣袖盖住的手,低声说:“看来这里就是秦王政去觐见母后的必经之路了,帝姬也在此赏花吧。”
郑倾寒出自郑国宫,有些道理自然一点就通。妃嫔们为了得到君主的宠爱,都会费尽心思设计一个个初遇的情景。
“我••••••”郑倾寒抬眼看了莞尔一眼,欲言又止。
“奴婢知道帝姬担心什么,怕去见王后晚了是吧?”
“嗯嗯。”她激动的点头。
莞尔握紧了她的手,说道:“喏,你看,那里站着这么多人,都不怕晚,就算晚了,身为一国和亲帝姬,王后也只会训斥两句,大不了就说初入咸阳宫不认识路,那些个宦官都是死人嘴,不会说话,也没有指明白路。”
花影重重,就是单看景色,倒也不负山水。郑倾寒记得,小时候生母最爱诸子百家道家的言论,最常听生母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负山水,山水却负我。既然无果,惟有了因。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过自作多情而已。”
母亲对美景青山的感情是自作多情,现在她长大了,另一番体会浮上心头。不止是对青山,更是对自己的父亲。有时候很多感情,不过是自作多情。青山花景可堪解情?寄情于山水之中,不过是自作多情以安慰寂寥罢了。
“莞尔,你看!”郑倾寒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贝,兴奋的指着花影深处的一棵树。
莞尔看了一下,暗自好笑。不过是一棵壮硕的栀子树,就让帝姬如此兴奋了。
彼时,那个日后君临天下的男子才十七岁,天下美人网罗咸阳宫,他闲的无趣,便偷偷从仲父吕不韦那里逃了开。只因先帝的华阳夫人,他名义上的祖母最爱樱花,咸阳宫处处植满了八重樱,咸阳花影深处美人如云。
他兜兜转转,在栀子花树下,看到了郑倾寒。
她才十三岁,作为郑国帝姬被送来咸阳。她站在树下和身边的宫女说话:“这栀子真好看,比我们宫里的还要粗壮呢。”
“那是,秦国强盛,他们的东西肯定都是比其他国家要好的。”
言笑晏晏的女子回眸,正看到那个玄衣贵公子盯着自己,突然红了脸。
“帝姬,你怎么脸红了?”不明事情原由的莞尔问。
倾寒拿着手中团扇轻轻遮住了脸:“大概是春日融融晒的。”
她牵着宫女从嬴政身边走过,听到男子笑声响起,脸红的都能滴出血来。
“帝姬你看,这公子真好看。”
“嗯。”
“若是秦王政也这般英俊,倒也不辜负帝姬的美貌了。”
倾寒停下了脚步,看着他失魂落魄道:“我只听人说,秦王政其丑无比,还是个鸡胸。如果真的像那个人那般好看的话••••••”
“那你就嫁给我吧。”虽然离的远,嬴政也听到了她们两个人的对话。
春日融融,无限花影中,他听到那个女子赞叹自己容貌,然后竟然破天荒的不顾礼仪,对她说“那你就嫁给我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无需岁岁年年的哀怨。
若嬴政知道这个女子就是让自己辗转尘世两千多年的孽缘,他还会不会说“那你就嫁给我吧”。
一生一双人,一夕一江秋。
人之生死,犹如寤寐。当我眠时,卿梦已觉;我梦觉时,而卿方眠。轮回往复,或抵相思之债,或报灌溉之恩。然始嘈嘈,终归寂寂,想红尘之事,不过尔尔。纵夙愿难足,卿且为依山蔓草,我作抱水顽石,亘古相望,不亦可乎?
红尘俗世,谁能明了?他只一眼就认定了这个雪团般的孩子,却用了不止三生三世去弥补亏欠她的感情。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