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沣院,老侯爷身着宽大的青色道袍,一派悠闲寓公做派。只可惜眉间紧紧纠结的疙瘩似乎显露出了他的不自在,手指有以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太师椅扶手。
老管家雷富接过丫鬟呈上来的茶盅,小心翼翼地放在侯爷当面,嘴里似乎无意说着:“老爷不必忧心,世子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听了管家的话,雷国丰脸上闪过一丝苦涩的笑意,心不在焉地去端那茶盅,刚想喝的时候又停下手中的动作,轻飘飘的冒出一句让两人心头一沉的话,“那孩子恨我。”
雷富身形一顿,心里也泛起一阵苦意来,他瞧着侯爷日渐斑白的两鬓,尽量说着宽心的话,“世子会谅解老爷的。”眼睛却忍不住觑一眼屋外,世子爷怎么还不来啊,难道真的打算不辞而别吗?
就在屋里的二人坐立不安之际,终于远远的看见了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伟岸的身姿,高贵的气质,不是靖威侯世子还是谁呢?
雷国丰屏息敛气,摆出严肃威武的神色,正襟危坐。老管家躬身退后,眼角是藏不住的笑意。
雷子轩抬手轻轻撩起下摆,跨过高高的门槛,英姿勃发地走进屋来。乌黑的长发用白玉冠高高竖起,身着一件修身的紫色云翔蝠纹劲装,风度翩翩,贵气逼人。待走近父亲身旁,利索地双手抱拳躬身行礼,“儿子见过父亲。”
雷国丰把内心的欣慰和赞许压在眼底,不疾不徐的说:“嗯,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皇上的旨意你可明白了?”
“儿子明白,儿子到了晋州会尽心尽力做好父母官,造福一方百姓。”雷子轩抬起头,说着说着眼睛里的神采就凝聚起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这倒让深谙儿子脾性的老侯爷略微讶异了,原以为他会瞧不上这份贬低了身份的差事,会说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出来,没曾想竟是这样的谦虚恭敬。
雷国丰停了停,见儿子没有像往日那般随意地落座,而是笔直地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是想要聆听父亲的教诲,便又开口道:“轩儿,到了晋州要处理好和同僚之间的关系,万莫要摆你那世子派头。你记住,出了靖威侯府,你只是你自己!”
雷子轩唇角微抿,片刻之后语气坚决地说:“父亲多虑了,儿子从未想要沾靖威侯府的光,若是有的选,儿子愿做那世间最普通的男子,只要能与心爱的妻子朝朝暮暮便好。”
“你……”雷国丰嘴唇颤抖起来,要不是今日儿子即将出府,他是决不会忍住脾气而不加以责骂的。
一旁的雷富眼见得气氛又紧张起来,也不禁攥紧了拳头。岂料世子话锋一转,“不过,我既生在雷府,又身为世子,受了靖威侯府二十几年的庇护,无论出于情感还是责任我都会尽全力守护它,决不会令它遭受一丝一毫的侮辱。”
这一席掷地有声的话一说完,两个老人愣住了,雷国丰方才还气咻咻的,这会子却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一步一挪地步下阶梯,眼圈微红地握住儿子的胳臂,一个劲儿地点头,半晌才说出话来:“子轩,你成熟了,今天的你没有教为父失望,希望你到了晋州之后也不要叫皇上和一方百姓失望。”
雷富攥紧的拳头松开了,他一时间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也走上前去,站在伺候了大半辈子的侯爷和世子身旁,哽咽道:“太好了,太好了,老爷,太好了,世子,太好了……”
雷国丰笑着拍拍老伙计的肩膀,“干啥呢阿富,叫晚辈看了笑话。”
雷子轩看一眼即将老泪纵横的富叔,连忙恢复平日里的模样,没大没小地打一下老管家结实的胸膛,“我说富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这么不放心吧。哎,不要这么舍不得我嘛,晋州又不是很远。”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这位忠厚憨实的老管家却不管不顾地用衣袖揩起了泪水,嘴里不停地说着含含糊糊但其余二人都心知肚明的话语。
“好了,阿富,我知道你疼爱这孩子,你要还是舍不得他,去替他料理料理行囊才是正经事呢。”雷国丰实在不适应这样儿女情长的场面,不由地出声了。
经过他的这一声提醒,老管家真的止住了眼泪,两只手在脸上快快地抹两下,“对对对,还是老爷说的有理,那些小兔崽子们做事也不知道周不周全,我赶紧再帮着张罗张罗去。”
看着雷富圆滚滚的身躯越走越远,这父子俩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刚才的和睦仿佛只是一种错觉,二人很快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良久,还是做父亲的先开了口,或许在这世上,父母总是输给孩子,任凭你再铁石心肠,在疼爱的孩子面前仍旧输了一头。孩子是父母的牵挂,于是父母老是想拴住孩子,可是孩子总是想往外跑,父母是孩子的牵绊,于是,父母对孩子的爱一般而言是多于孩子对父母的爱的。
“轩儿,为父很欣慰,在你的心里,终于有了生你养你的靖威侯府了。”
听着父亲充满了感慨的声音,雷子轩的话就像结了冰的水面,没有掀起丝毫的波澜,“父亲,在儿子心里靖威侯府一直都在,只不过,从前没挂在嘴边罢了,并不是如同父亲所想的它不在儿子的心里。”
雷国丰愣住了,他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愣住了,这个从前离经叛道,被众人看做纨绔大少的儿子真的变了,他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淡去了,他在自己心里留下的话沉淀了。戎马半生的靖威侯眼角流出一滴浑浊的泪珠,他清楚的记得上次自己流泪是在失去了发妻和嫡长子之后的夜晚。午后的阳光映照在儿子挺拔的身姿上,辉映出奇异的光彩,雷国丰的眼神变得异常柔和,“轩儿,不要令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