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印记
南孩2019-02-28 00:454,291

  由于临时需要复印资料,第二节课政治课老师迟到了十多分钟,以致政治老师迟迟不愿下课,直到第三节课的预备铃响起。第三节课是自由活动,政治老师刚喊出那声“下课”,他们三个男生便像离玄的箭一样,嗖的一声窜出教室,跑到篮球场上。无心向学的朱梅也拍拍屁股回了家,只有历史课迟到的陈杏媚选择留在课室将历史课上错过的知识点补回来。

  在学校东北方向,有两个历史悠久的水泥地篮球场,球场中场线已经裂开一条两厘米宽的缝,一些沙粒从裂缝里跑了出来,两年前,在一次体育课上,邓逸心为了救一个球,被沙子滑倒,狠狠地摔在球场上,把右锁骨给摔裂了一条小缝,幸好事后锁骨恢复顺利,只是当时那针扎的痛让他永世难忘,母亲因此让他少碰篮球,但篮球的魅力让他无法停下脚步来,即便后来他每次打完篮球带着一身汗臭味回到家中,都得默默听母亲苦口婆心地唠叨上一个晚上,第二天他依然会带着一身臭汗回到家中。

  篮球场三秒区的罚球线已经被踩得模糊,篮板框架也锈迹斑斑。框架是用直径五厘米的钢铁水管焊接而成,架子底下是个边长一米五左右的四边形,四边形靠近球场的那两端焊接着两根竖起来的管子,管子高两米左右,两根管子顶端各支着一根长管子的中间位置,长管子下方接着四边形的另两端,构成两个立起来的直角三角形,不过架子的底管并没有被钉死在地面上,只是简单地用三根水泥方柱压在底管上面,每根方柱都差不多两米长40公分厚,这三根水泥方柱肩负着整个篮球架的重任,缺一不可,不过只需要两三个像邓逸心这么大的学生就足以搬动一根水泥柱。长管子上方接着一块油漆已脱落的木质篮板,木质篮板早已被篮球砸得松动,所以现在无论人们多用力把篮球扔上去,只要篮球砸在篮板中间,经过松动的木板的缓冲,球就会温柔地下落,掉进篮筐里,因此打板投篮成了该校热门的投篮方式。篮球每一次触板,都能让篮球架子跟着摇晃几下,摇摇欲坠之感让每一场比赛都变得惊心动魄。在篮板的后面,几根凌乱的电线绕在管子上,电线的一头接着一盏白炽灯,另一头延伸到教学楼。

  篮球场的劣质设施并没影响到学生激烈的追逐对抗,能让他们停下来的也只有那不解人意地渐渐西下的夕阳。当夕阳渐渐淹没在地平线下,天边零落的晚霞由金黄渐变成橙红时,邓逸心带着一身的汗水回到出租屋,正在房间里塞着耳机听音乐的妹妹并没注意到他,桌面上的闹钟显示,距离晚自修不到一个小时了。趁着母亲在厨房煮饭,他偷偷溜进了房间。

  几分钟后,当他听到房间外传来母亲炒菜的声响,他拿起干净的衣服光着上身偷偷溜进冲凉房,快速将门关上,正在炒菜的母亲没功夫理会他。逃过了母亲的唠叨他心情大好,便在冲凉房里高歌起来:

  冷啊冷疼啊疼哼啊哼,

  我的心哦,

  等啊等梦啊梦疯啊疯

  请你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闪闪红星里面的记载

  变成此时对白

  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

  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你我好像划拳般恋爱

  每次都是猜……唉!

  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

  嘻唰唰嘻唰唰

  1234No

  伤啊伤晃啊晃装啊装

  多可惜哦!

  想啊想藏啊藏嚷啊嚷

  ••••••

  母亲炒菜的锅炉声,断断续续的水声,夹带着冲凉房里那五音不太全的歌声,随着那缕缕炊烟飘向云端,也随着突然的断电戛然而止,只听到一声闷响从学校方向传来。

  邓逸心回到课室时,天已经黑成一片,教室里空气闷热凝滞。学校也断了电,晚自修暂停,外宿的学生陆续走出校门,在来的路上,他在退去的人群里听到一些零碎的讨论,似乎说的是同一件事,但只言片语拼凑出的内容并不清晰,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在黑暗之中也难以看清。直到他走进课室,他在明灭跳动的烛火里才看清了人们的每一张面孔,有哀伤沉重的,有同情可怜的,也有担惊受怕的,那些面孔都围在烛火之下的大方桌周围。这张大方桌是用八张课桌拼凑成的,他看到自己的课桌也在其中。在蜡烛的旁边,摆放着一个比蜡烛高出一半的透明玻璃瓶,透明玻璃瓶里,千纸鹤和许愿星已经填掉了玻璃瓶的三分之一。

  围着蜡烛的那些面孔中,有他熟悉的几张面孔,陈杏媚、朱梅和张洋都在其中,只是不同以往,他们都满脸严肃,半低着头安静地折着千纸鹤和许愿星。最让人揪心的是肖钰那双哀伤的眼睛,她脸上的表情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要沉重,在她旁边还坐着一个隔壁七班的女生,剩下的几张面孔他没印象,估计是肖钰以前的同学。林泽洺不在其中,停电后,他护送杨晴回家了。

  邓逸心在张洋身边坐下来,他带着满脸的疑惑问:“发生了什么事?”沉重的气氛让他不敢太大声,所以他往张洋耳边靠近了一点。

  “傍晚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出事了,现在在县医院里抢救,他是肖钰初一的同班同学,我们正在帮肖钰折千纸鹤和许愿星,她明天带着过去探望他。”张洋说着,抬起眼睛看了看对面垂头丧气的肖钰,她像一只泄了不少气的气球,脸上的沉重压得她无力的身体弯了腰。

  尽管张洋此刻说活的声音也没有以往响亮,但课室的沉静让他的话清晰地传到了肖钰的耳边。沉默了许久,肖钰接着张洋的话神色沉重地将傍晚发生的事故复述了一遍。

  下午放学不久,天色渐昏沉,当夕阳完全淹没在地平线之下时,天际处就只留下了一抹血红的晚霞,但在球场上追逐着篮球的学生依然不少,李超也在其中,他如同一座山峰,在众山坡里凸显而出,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有些湿润,明显是刚洗完澡过来。已经洗完澡的他原本只是打算投一下球,不料刚好他暗恋的女同学经过球场,为了吸引那女生的注意,肾上腺素飚升的他像一枚发射的火箭从平地上高高跃起,用他强劲有力的双手抓住篮筐,在篮筐上狠狠地做了一个引体向上才松开双手,背向篮球架双脚着地。这要是放在以往,将是一次完美的男性荷尔蒙展示,但此时的篮球架底下只压着两根水泥方柱,少了三分之一重量,这两根水泥方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住篮球架,现在经李超这么一折腾,便余力不足,篮球架逐渐向前倾斜,这两根水泥方柱也跟着滑向里端。在李超双脚落地还没站直身子的那一瞬间,整个篮球架也随之顷刻倒下,扯断了绕在架子上的电线,刚亮起的白炽灯连闪烁也不来一下就灭了,篮板下的几个学生敏捷地窜到了安全地带,他们被眼前的惊险吓得只会慌张大叫:“快跑。”

  “轰”的一声,一切都尘埃落定。因为沉浸在表演过后的自我陶醉里的李超,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被篮板以45度角的姿态砍压在他的脖子上。此时已经趴在水泥地上的他,脸色发紫,身体抽搐。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他暗恋的那个女同学的尖声惊叫。所有人惊叫,慌忙冲上前把压在李超脖子上的篮球架搬开。

  就在篮板离开李超脖子的一刹那,殷红的血液从李超嘴巴和鼻子里冒了出来,迅速在他头部压着的地面上漫延开来,灰色的水泥地面迅速被染红。

  那女同学又是一声尖叫,吓得忘了喘气,晕了过去,她旁边的女同学慌忙将她扶着。

  场边一位男同学见情况不妙,便立刻跑到校门口的小卖部拨打了120。级长凌涛闻讯赶到现场,平时淡定自若的他此时也同样神色慌张,除了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拨打120,他也不知所措。此时,正准备回家的刘校长开着一辆白色的小车经过球场,他对球场上的突发事件一无所知,差点一踩油门撞上几个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拦在车前的男生。刘校长赶紧踩下刹车将车停下,怒气冲冲地降下车窗玻璃想给那几个男生一顿训,没想到车窗刚降下来,那几个慌慌张张的男生主动拥到车窗边,他们用极其简短的几句话向刘校长说了个事情大概,好让刘校长能立刻将伤者送往医院。他们话音刚落,刘校长眉头便立刻皱起,不太情愿地问了一句:“拨打了120了吗?”见学生点头,于是刘校长接着说:“既然打了120就等救护车过来吧!”奈何学生们不依,纷纷过来围住小车苦苦哀求。迫于学生们的舆论压力,刘校长也只好皱着眉头同意。

  得到刘校长的允许,那几个男生赶紧配合凌涛把奄奄一息的李超抬上车,强作镇定的凌涛在拍上车门时忘了把自己的大拇指抽离车门,大拇指被车门狠狠地夹了一下,难受得表情狰狞。

  “听说现在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坐在肖钰身边的女生皱着眉头补了一句,这话像是往肖钰心上补了一刀,肖钰的眉头更紧了。

  肖钰眼眶已经有些湿润,蜡烛明灭的火焰在她两只眼睛里闪烁,在她眼睛里,邓逸心看到的是更深一层的内容,邓逸心同情地叹了一口气,他看得出她对李超的感情早已不只是同学间的情谊,也许是好朋友,也许她更愿意跨过那带着复杂情感的“好朋友”。

  邓逸心没再多问,他默默地拿过一张红色纸,也低下头安静地折起千纸鹤。此时,陈杏媚抬起头往透明玻璃瓶里放进了一只粉色的千纸鹤,她和李超素不相识,但此刻她愿意留下来为李超祈祷。蜡烛的光将她脸部的外轮廓勾勒得特别清晰,以往的那些灿烂的笑容现在都化作浅浅的忧伤。邓逸心偷偷抬起眼睛,恰好看到她脸上的善良之光。

  千纸鹤越来越多,烛光却渐渐昏暗。

  因为停电,不少人早早入睡,不过这一夜并没有在人们的梦中悄然飞逝,少了灯火辉煌的时间反而特别漫长。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学校正常运转,不过千纸鹤还没送过去,医院便传来噩耗,李超去世了。

  这天早上的晨读没有人大声朗读,大家都在小声议论、责备、叹息,在这片沉闷的声音中,唯独抱着那瓶千纸鹤的肖钰像根木头一样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之后,肖钰消失了好几天,连同那瓶千纸鹤。

  李超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学校,传遍了这个小镇,学生们在原有的基础上再经过自己想象力的加工,对此事展开了各种难分是非的讨论。

  有的人说:“那篮球架本来是压着三根石柱的,有一根石柱不知道被谁搬走了。”

  有的人说:“听说李超他爸是学校的设施管理员,这些设施都要经过他检查的。”

  也有人说:“听说刘校长给他爸升职了。”

  还有人说:“听说李超是因为一个女生才去吊篮筐耍酷。”

  ••••••

  在其他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邓逸心注意到,从李超葬礼上回来的肖钰垂头丧气,毫无反应,如同魂魄少了七分,而那瓶千纸鹤,已不在她手里,也随着李超而去。

  李超虽然入了土,但各种讨论 、怨言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小镇,甚至传到了县上的中学,这无疑对学校的声誉造成极大的影响,关系到招生工作能否顺利展开。校领导对于这件事高度重视,安抚李超家人肯定是有的,但至于怎样安抚,无人知晓,学校里流传的各种说法也无从证实。为了应对此事,刘校长一周内连续召开了好几次教师会议,商讨计策,最后他们商讨下来的计策就是全校加印习题试卷,欲用学习上的压力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这招很快有了效果,学生对篮球场事件的讨论逐渐减少,从而转为对学习压力过大的埋怨。

  没过多久,校园回归平静,太阳照常升起,老师依然高谈阔论,校长依然为如何提高升学率而不断召开研讨会,学生的篮球精神依然不灭,篮球场上的追逐依然狂热。而篮球场上那摊红得发黑的血在事发当天就被迅速清理干净,清洁人员用水冲洗,用铁铲刮擦,挖地三尺也要将遗留的痕迹抹去。可是在每个知道故事真相的人的记忆里,那摊血的形状和颜色终将成为他们对这个学校抹不掉的记忆印记,也将成了他们离开这个学校的理由。

继续阅读:第7章:圣诞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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