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何东升拧着一袋水果推开邓逸心的病房门时,正在吃午饭的邓母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饭盒起来相迎,他带着憨厚的笑容,用一口夹带着浓重家乡话音的普通话朝何东升说:“来看看就行啦,还那么客气。”她的普通话听起来和她的家乡话没什么两样,以致何东升一脸懵相,这让原本还苦着脸的邓逸心差点笑了出来,他赶紧面带微笑用普通话朝何东升解释:“老师,我妈说老师您太客气了。”
何东升明白过来,笑着说:“没事,花不了几个钱。”说着,他把手中那袋水果放到病床旁边的桌子上,班主任和班长的两袋水果在窄小的桌子上挤着。
“你好,何老师,我是邓逸心的爸爸,感谢你帮忙先垫付了住院的费用。”刚从外面吃过午饭回来的邓父推开门,满腔热情地走上去向何东升伸出右手,何东升也赶紧伸出右手,两人握了握手,接着邓父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何东升,说:“你数一数。”邓父的普通话介于普通话和粤语之间,费点劲还是能听懂的。
不过何东升这次轻易就听懂了,他接过信封,笑着说:“不用数了。”
“还是数数吧!”邓父也笑笑。
何东升拿着信封走到角落里,背对着他们认真地数了起来,一分钟后,他笑盈盈地转过身来接连点头说:“对的对的。”
邓父再次向何东升表示感谢,然后拉着他走到门外,他操心的还有邓逸心的成绩,平时在外地工作,根本没时间回来参加家长会,对儿子成绩的了解,基本上都是靠儿子上报的分数,也不知真假好坏,借这个机会得和班主任好好了解,顺便和老师拉拉家常,好让他日后在儿子身上多用点心。
“我儿子的现在学习怎样了?”邓父压低声音问。
“中等吧,要上好的大学还得加把劲。”何东升如实相告,接着将信封塞进了自己的单肩包。
“唉!”邓父收起脸上的笑容,长叹了一声。
不过何东升微笑地拍了拍他肩膀说:“他画画挺有天分的,你可以考虑一下让他读美术。”
“他是美术特招上川三中学的,读美术嘛···我再考虑考虑吧,不知道美术的就业怎样呢?”邓父的愁此时已经很明显上了眉头。
“听说读美术可以画画,可以学设计,就业前景应该不错吧!”略懂的何东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听说读美术耗费挺大的。”
门外沉默了许久后,邓父再次推开门走进病房,他面带微笑朝儿子说:“你的老师说待会还有课,先回去了。”
邓逸心点点头,伸出左手接过他母亲递过来的一小块去了皮的苹果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下午手术前,穿着大白褂的梁阳主任借着巡查病人的理由过来巡查家长,他把邓父叫到门外,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遍邓逸心的大概情况,像是在描述一个晚期的癌症病人一样神情凝重。梁主任是邓逸心的主刀医生,他的刀子主宰着邓逸心的命运,所以他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手术成败的关键信息。
透过半遮半掩的病房门,邓逸心看到他父亲将一个红包放进了梁主任的口袋,梁主任熟练地喷了个烟圈,满意地走回办公室,似乎医院内墙上贴的禁烟告示只是针对病人和家属。
过了不久,两个护士推着一张移动病床进了病房,让邓逸心爬上移动病床后,两护士推着他往手术室走去,紧跟其后的是他担忧的父母。
他脸上的神色变得紧张,愁眉紧锁,电视上那些血迹斑斑的手术刀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不清楚进入手术室后,他将要面对的是些什么,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成功手术,还是一场因医生失手割了他的动脉害他血流不止以致身亡的医疗事故?他不敢再往下想,只盼望父亲的红包能保住他的小命。
“别怕,只是小手术。”父亲鼓励他。只是父亲这么一说,他悲观的想象反而又开始延伸,心脏也开始加速跳动,越是接近手术室,他的心跳声就越清晰。最后,他被推进了手术室,两扇让人不安的门将他忧心忡忡的父母隔在门外。
手术台旁边的铁架子上,有序地摆着许多锋利的刀叉,这些刀叉很快成了邓逸心的胡思乱想的素材——他看到一道白光在他脑子里闪过,那是医生一不小心在他脖子上划过的一刀,刀口割得不深不浅,他躺在手术台上艰难地吸着氧气,围在他身边的医生和护士都慌乱无措······
“到消毒区去。”一个还没戴上口罩的女护士将他从想象中揪了出来。
邓逸心从移动病床上下来,他不知道哪片区域是消毒区,眼前最明显的就是那张手术台,他只好走向手术台,他以为下一个动作应该是往上躺了,于是他把拖鞋脱掉,抬起左脚想伸到手术床上。只可惜当他把脚抬到半空时,女护士便急忙将他喝住,指着旁边的消毒区让他走过去。
他的脸一阵滚烫,真不该自作聪明,太丢脸了。他乖乖地站到旁边的消毒区,随即一个戴着口罩的女护士提着一个喷雾壶走过来,在他身上来回喷了几下,消毒水的味道让他赶紧屏住呼吸。在他消毒的时间里,刚才喝住他的女护士将一张白床单铺开在手术台上,接着她将空调调到合适的温度,然后转身用近乎取笑的表情朝他说:“可以躺上去了。”他的脸又是一阵滚烫。
往手术台上躺下的那瞬间,他感觉自己已成了砧上肉,他要面对的将是主宰着他命运的冰冷的手术刀,虽然父亲对他说这只是一次小手术,但他还是担心下一秒是否还能睁开眼睛。趁着眼皮还没永远合上,他贪婪地张望四周的一切,生怕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见不到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
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护士和医生正在做准备工作,仔细看了看,他并没看到他的主刀医生梁主任,心头不禁紧了一下,梁主任现在可是他唯一觉得安全的动物。
“梁医生呢?”他不安地问。
“梁医生等会就来。怎么,指定梁医生吗?”一个男医生高声问,似乎是特意提高声贝表示不满。
“这里还有林医生呢!”旁边的女护士拍着马屁说。
“而且还有个陈教授!”男医生补充说。
“保证一切顺利,我们的刀术你可以放心。”另一个信心十足的女护士提高声音说。
邓逸心分不出哪个是教授哪个是林医生,只知道这是一场手术,而不是比武大会,比的是医术而不是刀术,但在不清楚他们医术的情况下,他只能相信那个红包。
这时,梁主任推开手术室的门走了进来,手术开始。
一个医生往邓逸心骨折的地方注射麻醉药,随时间推进,邓逸心右锁骨区域的皮肉逐渐失去了知觉,如同死去的皮肉,任由宰割。可是耳边的手术刀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很具体,他的大脑十分清晰地感觉到害怕,四肢开始失调地抖动起来。
“你怕吗?抖得那么厉害。”梁主任的口罩盖在下巴上,声音听起来像屠夫一样。
“没有,是紧张,我第一次手术。”邓逸心这话听起来像是还会有下一次手术。
“有什么好紧张的,多大了?”梁医生问。
“十七。”说这句话时,他的嘴唇也颤抖了。
“都娶得老婆了有什么好紧张的,男子汉大丈夫,放松点。”梁医生的口气如同久经武林的练武之人。
让邓逸心深呼吸一口气后,护士将一张棉被盖在他的身上,紧接着一块白布挡住了他的视线,手术台的灯光透过白布投了过来,眼前苍白的灯光让他再次陷入了未知的想象中,他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一片苍白的光芒。
不久,刀子在他右锁骨的皮肉上划出一道口子,他没有感觉到疼痛,也没感觉到冰凉,但那把手术刀划动的轨迹却十分清晰地出现在他脑子里,这一刀让他的皮肉裂开,殷红的鲜血在他裂开的皮肉里冒出,漫延,染红了他脑子里的画面······一切的未知经过他想象力的加工后,让他的身体发抖得更厉害。
“嘿,年轻人,想想和你拍拖的学生妹。”梁医生的口水喷洒在邓逸心锁骨的刀口上。
邓逸心没有搭话,但梁医生的指点迷津改变了他想象的轨迹,叶露凝很自然地出现在他脑子里,一些虚构的故事情节开始在他脑子里播放,叶露凝的声音,叶露凝的笑容,叶露凝的动作,她的一切都很清晰,仿佛她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有她的陪同,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
“噔。”手术刀碰撞的声音将邓逸心拉回现实,耳边是护士和医生正聊得火热的商场日用品大减价,如同正在进行一场家庭会议。
“还要多久?”邓逸心虚弱地问,他已经全身无力,麻醉药逐渐失效,他的伤口开始感到刺痛。
“什么?说大声点。”梁医生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巴。
“还要多久?伤口···痛。”邓逸心将身上的力气往声带上聚。
“就好了,在找碎骨。痛是吧?再给你打一针麻醉。”邓逸心的伤口又是一阵麻醉。
一阵敲打震动了邓逸心的身体,紧接着邓逸心耳边响起了电钻的声音,他的身体已经没力气发抖了。
“好了,到轮床上去吧!”女护士说着,掀开邓逸心身上的棉被和白布。
迎面而来的一道强光刺得他不敢睁开眼睛,他侧过脸去,眯起眼睛无力地咬着苍白的嘴唇往轮床上爬,可是他的力气只足够他的左手撑起他的上身。
“年轻力壮的,这点力气都没有。”梁主任看不过眼,和另一位医生把他抬起扔到轮床上。
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邓逸心无力地把眼皮睁开一条缝,模糊中,他看到等待了两个多小时的母亲正心疼地看着他,而舒了心的父亲则是裂开嘴笑了。在看到父母的脸后,他安心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那个晚上,邓逸心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麻醉药渐渐失效,他的伤口隐隐刺痛起来,好几次将他从梦中痛醒,但他又努力睡进梦里,因为梦里有他想见的人,似乎现实的一切疼痛都无法阻止他享受梦里的快乐时光。
第二天早晨,邓逸心被伤口痛醒,他睁开眼睛时,母亲和姐姐正守在病床边,父亲已经赶回深圳开工了。他没有继续睡,他用左手将虚弱的身子撑起坐了起来。母亲见他能坐起来,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经过一个下午后,他的精神逐渐恢复,年轻的身体也很快恢复了力气。
晚上,累透的母亲也回家休息了,留下姐姐在守夜。当病房里只剩下他们姐弟俩,姐姐很快便在无聊中掏出手机,同样感到无聊的弟弟也很快注意到姐姐手上的手机,手机让他开始胡思乱想,他躺在病床上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发呆了好一会后,最后还是忍不住从病床上坐起来,找了个借口向姐姐借来手机,然后从他的行李包中翻出一本小本子,对着本子上的号码拨通了潘晓明的电话。
“喂?你好!”电话那头,正在上晚自修的潘晓明将声音压得低沉。
“晓明吗?我是逸心。”邓逸心说。
“逸心?手怎么样了?”潘晓明压着激动的声音问。
“没大碍,手术顺利。”邓逸心微笑回应。
“好好养伤,早点回来。”潘晓明嘱咐。
“嗯,给露凝听一下,我有点事找她。”邓逸心瞄了一眼他姐姐,发现姐姐正盯着他看,她眼神里的恍然大悟让他想找个洞钻进去,但在他找洞的过程,姐姐会紧紧盯着他,这是母亲的叮嘱,看来这并不是个好办法,他只好赶紧将视线移开。
手机从潘晓明手里传了过去,不过周滢半路夺了手机,周滢开口便问:“知道我是谁吗?”她大概也听说邓逸心撞到了头部,担心他会失去记忆,拿起手机便试探他,她的声音同样压得低沉。
“知道。”他乐呵呵地回答。
“你手怎样了?”周滢问。
“手术顺利,谢谢你们,让你们担心了!”他有些愧疚,但他心里迫不及待想听到叶露凝的声音。
“嗯,早日康复。”周滢说完,将手机传了出去。
“喂,是逸心吗?手怎样了?”手机那头终于传来了叶露凝压低的声音,可是却不失清脆。
“手术顺利,现在躺在病床上。”他的心脏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加速跳动,看来她的声音也能轻易地将他的肾上腺素提升。
“嗯,那好好休养吧!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叶露凝问。
“嗯···帮我整理一下桌面吧,现在应该很乱。”他只是很想和她说说话,而这个借口确实很一般,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旁边的姐姐应该也觉得这个借口很烂,脸上不禁露出了些许嫌弃的表情。
“嗯。”叶露凝应该也觉得这个借口很一般。
邓逸心想不到接下去的话题,但又舍不得挂掉电话,只好静默了半晌。
叶露凝见他没说话,便轻声说了一句:“我改报了历史。”
“你不是报读了政治吗?怎么突然改了?”前几天的文理分科表发了下来,他看到叶露凝的分科表上填的是政治,而他的分科表上一直没填上科目,这几天就要交表了,他人却进了医院。
“很多人都改了,虽然也不是很喜欢历史,但相对政治来说,历史会更好学点吧,感觉可以当小说去看。”叶露凝压着有点激动的语气说。
“你问过家人的意见吗?”邓逸心轻声问。
“我家人说我喜欢什么就读什么。”叶露凝说。
“嗯。”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你好好念,知道吗?”
“嗯,你还是选物理吗?”叶露凝问。
“嗯,我爸还是建议我报读物理。”邓逸心有些无奈,虽然他还没在分科表上填上科目,但历史这个科目他父亲是坚决反对的,他那物理科代表的形象从初中三年级开始就在他父亲那里留下根深蒂固的印象,以致到现在他父亲还是坚信他物理成绩相对突出,将来肯定是个突出的理科人才,于是一心想邓逸心报读物理。由于邓逸心初中当了个物理科代表,他对物理的兴趣也增加了许多,成绩还算不错,可是到了高一,他的兴趣给了青春文学,物理成绩几度下滑,幸好他有个理科成绩年级第一的同桌陈东浩,陈东浩在课余时间顺便拉了他一把,他的物理成绩才停住了下滑的步伐,可是他对物理已没太大的兴趣。他顺从父亲的建议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美术生的投资太大,他家的经济状况还不足以支撑一个美术生的培养,他也不想给家里太大的压力。
见邓逸心没继续往下说,叶露凝便说:“徐荣想听。”
徐荣接过电话,也是关心他的伤势。聊了几句,邓逸心又瞟了一眼他姐姐,他姐姐脸上的表情开始有点紧张,于是聊了几句他便结束了和徐荣的通话,挂了手机。
深夜,将手机玩到没电晕过去后,他姐姐便把手机放到病床边的柜子上充电,然后躺在已熟睡的邓逸心隔壁空置的那张病床上悄然入睡。
第二天醒来,手机不翼而飞,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