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叶露凝的那通电话之后,他只能靠《萌芽》杂志去抵抗他终日的单思之苦。因为医生的嘱咐,过去的半个月里,他的右手只能翻翻书,大部分的日常动作都是由左手去完成,但今天他斗胆将右手抬起的幅度增大,直到右手差不多与他的身体垂直,他感觉到锁骨开始受到外物的阻挠,是那两片用来固定锁骨的钢片在作怪,让他的肌肉也感到微弱的刺痛。他停了下来,将手平放在书桌上,摆出写字的姿势,待到右锁骨适应这个姿势之后,他合起萌芽,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素描本翻开。素描本的第一页,已经画了一张完整的漫画,画的是一个女生,风格偏日风,比鸡蛋还要大的眼睛占据了人物脸部的三分之一,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也像个傻子一样深情地看着这幅漫画。
他眼里的深情并不是因为这幅漫画有多出色迷人,只因为这漫画人物的原型是叶露凝,虽然人物所有的特征都经过漫画化了,要看出人物的原型得费点劲,但漫画人物在神态气质上和叶露凝十分相似,熟悉的人一眼便可认出。
为了给叶露凝即将到来的生日准备礼物,他费尽心思收集了许多接近他心目中的叶露凝的漫画人物形象,再凭着对叶露凝的了解加以修改,最后画出他心中的叶露凝。漫画创作并不是他擅长的,以往他只临摹过几张《龙珠》里的悟空。对于不常画漫画的他来说,创作这个过程并不简单,在锁骨摔断前,他只完成了这一张,距离他原本的计划相差甚远,现在锁骨摔断了,他只能放弃原先一整本的计划,在叶露凝生日前能画多少便画多少吧!
在和漫画对视半晌后,他削尖了铅笔。
由于钢片的影响,右锁骨上的血液受到阻塞,导致他的右手极其容易感到疲惫,他只能停下来歇上一会再继续画。断断续续,修修改改,忙活了好几天他才完成了第二幅漫画。
阳光悄悄来了又悄悄地走了,天色明了又暗了,时间就这样在他的笔尖下走过一周,他依然在房间里埋头画画,尽管外面阳光灿烂,他都无心理会。直到阳光溜到他的铅笔下,他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窗外左侧的草丛上,几只公鸡躲在他家大门前的那几棵棕榈树下乘凉,他起身拉上一半窗帘,挡住溜到素描本上的阳光。这时,大厅的固定电话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停下一会后,在大厅的母亲朝房间里的他喊了一声。
“喂?”他接过母亲手里的话筒唤了一声,他的语气里满是疑惑,想不到此时谁会给他来电话。
“逸心吗?我是晓明,我和班长他们正在去你家的路上。”电话的那头说。
“还有谁?”他突然激动起来,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叶露凝,他迫切地想听到她的名字。
“还有徐荣,东浩,秋鸿。”没有她的名字,而喜欢躲在厕所里唱歌的秋鸿却出现在队列里面,秋鸿的出现让邓逸心感到意外,毕竟人际交往并不是他在乎的,他在乎的是无聊的教科书。
“那你们知道我家在哪吗?”他激动的心像是被泼了一盘冷水,随即平静了下来。
“就是不知道才给你打电话啊,本来东浩带的路,想给你来个惊喜,可是现在连路都没了,只能在田埂上绕了。”陈东浩的村子和邓逸心的村子隔着两三条村庄,他对这边的地形相对熟悉,只可惜脑子里的印象终究是抵不过真实的变化,这几年随着新农村的发展,他脚下的路早已变更。
“那你们现在在哪?”邓逸心问。
“呃···我不知道啊!给东浩和你说吧!”不知道还占着手机说了那么久,潘晓明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做法让邓逸心萌生了想把他从电话里揪出来的冲动。
“喂,逸心,大概在你村西南方向的田埂上。”陈东浩接过电话说。
“我大概知道在哪了,你们等会,我出去接你们。”他挂掉电话,在角落里取了一把伞便出了家门。
他的村庄近几年变化挺大,村庄北边老村的住户陆续地往村庄南边盖起新房子,将村庄的格局改变了不少,他撑着伞,兜转了两三回才来到西南边空旷的田野上。他远远就看到了像一条蛇在蜿蜒的田埂上兜转的他们。太阳肆意地灼烧大地,地面上回荡的阵阵热气将邓逸心这块小鲜肉蒸出了满脸油光。
当邓逸心将他们带到家时,他母亲刚好将两碟刚炒好的小菜摆到了餐桌上,虽然在田埂上走了许久肚子也饿扁了,可是在长辈面前他们还是将平时的狼吞虎咽抑制住了,都一致选择了假装斯文,吃得小心翼翼。
“大胆吃,不用客气,当自己家一样。”母亲一边说一边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来,他们一边斯文地夹着菜一边客气地点头回应。
午饭过后,他们便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大赞邓母的厨艺,邓逸心权当那只是客套话,毕竟他母亲的这几味家常菜他吃了十多年,早就没了可想象的空间。在他们轮番客套之下,他只好拿起电视机遥控器随意地转换电视台,但是任凭他怎么转换,在电视机里闪烁的也就那几个台,毕竟这里是乡村,能接收到的电视台屈指可数。
“给。”这时徐荣从他的书包里掏出了一本同学通讯录递给邓逸心。
“谁帮忙出的钱?”他放下遥控器,伸手接过通讯录翻看起来。
“曾老板。”李祖说。曾老板是班上一个富家子弟,平时热衷于赞助班上的活动消费来提高他在班上的影响力,还热衷于向女生们显摆他银行卡里的数字,虽然不是天文数字,但对于学生来说,那确实是个不小的数目。为了嘲讽一下他的虚荣心,孙杰每次见到他,都带着酸溜溜的语气叫他“曾老板”,但他并没听出其中嘲讽的味道,反而满面风光,于是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开始喊他“曾老板”。
邓逸心突然愣住,通讯录上,他和叶露凝的头像被印在同一页,她的照片,正是他用数码相机偷拍的那张,照片里,她低着头在看书,从窗边投过来的柔光刚好吻在她那张干净清纯的脸上,恰似夏日里的一股清泉,滋润了他干渴的内心。照片下边印着一个固定电话号码,旁边是她的留言:祝我们快乐!
“露凝···和芳婷她们没空吗?”他遮遮掩掩地朝潘晓明问,这种顺带式的掩饰总是显得苍白无力,在座的人都明白他的心思,却又心照不宣。
“芳婷要在家做饭,露凝就不知道了。”潘晓明语气平淡地回他。
“噢,露凝还说想看看我村里的教堂呢,没来可惜了。”邓逸心还在为他的掩饰做无谓的完场。
“可以带我们去啊,我们也想参观参观。”李祖盯着电视说。
“那走吧,现在就过去,我去问我爷爷拿教堂大门的钥匙。”邓逸心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机,他们也纷纷从沙发上起身。
教堂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他们低沉的感叹声在空旷的教堂里显得特别空灵。教堂里排满了暗红色的长椅,一条过道将长椅隔成两组。邓逸心走到中间的过道上,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双手合十,双膝微屈,鞠了一个躬。他们从过道上穿过,走到前排的长椅上坐下,然后对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合上手闭上眼睛许了各自的愿。他们虔诚的样子,不禁让邓逸心内心生起一阵愧疚,想想自己也未曾如此虔诚。
从教堂里出来,刚好听到小学那边传来打篮球的声响,他们循声而去。
因为是暑假,也还没到傍晚,当空的太阳还很烈,学校里只有两个不怕日晒的二年级小学生正卖力地拍着篮球,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头将篮球往篮筐里扔。
李祖走上去接住掉在地上的篮球,然后笑嘻嘻地问:“小朋友,我们可不可一起玩?”虽然李祖说这话时一副猥琐大叔的模样,但小学生还是大胆地点点头,因为他们看到了邓逸心这张熟悉的面孔在朝他们微笑。
李祖拍了一下篮球,然后用不协调的动作把篮球投向篮筐,篮球弹框而出,小学生快速地蹿到篮球的下落点,准确地接住了篮球。
邓逸心看到篮球手便发痒,以往的假日,在傍晚的日落之时,他都会抱着篮球和村里的球友齐聚于此,但今天,他只能无奈地走到篮球场旁边的小舞台上坐着。
阳光逐渐收敛,夕阳西沉,落到教学楼的后面,西边的天空泛起一片红霞。虽然他们中午大赞了邓母的厨艺,但他们无意留下来吃晚饭。因为村子里的交通不便,路途遥远偏僻,镇上夜晚治安更是没保障,安全起见,邓逸心也没有挽留他们,他叫了村里一辆三轮摩托车,送他们到镇上搭车。他们横七竖八地挤上三轮摩托车后,三轮摩托车猛地叫了两声,屁股后面扬起一股尘埃,很快消失在两旁长满笔直树木的碎石路上。
第二天,邓逸心拿起电话筒,翻开通讯录,对着通讯录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叶露凝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爷爷,她爷爷用和蔼的语气告诉他叶露凝去了深圳,然后又在邓逸心失落的心情下关心了一下叶露凝的学习状况,邓逸心说了一堆叶露凝的好话之后,客气地以一句“爷爷,祝你身体健康”结束了通话。
邓逸心的锁骨恢复得还不错,他尝试加大手臂摆动的幅度,将手臂缓慢向上抬,手臂越过九十度角的时候,他还能感觉到固定在锁骨上的钢片给肌肉造成的轻微酸痛。他把手放了下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差不多到时间回学校交学费了,母亲在楼下喊了他一声。
他第一次如此渴望回到学校,仅仅是因为叶露凝会出现的可能。从公交车刚开出他的镇,开进县中心的那刻,他就开始留意上车的乘客和路上的行人,幻想着和她偶遇的画面,似乎县中心再大,人流再大,也淹没不了她的身影。
公交车在川三中学停下时,他脑子里的幻象越发清晰频繁,路过的每一处都能催生他的幻想,那些地方经过想象力的加工,不再是往日平淡无奇的场景,每一处都成了让他想停下来的风景。
也许是念念不忘带来的回应,在交费处,他居然真的碰到了她,还有彤彤,他激动地在心里亲吻了上帝好几遍,然后加快脚步走向她们。
“露凝。”虽然意识到母亲就在身边,但他的语气里还是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
“逸心。”她拿着学费回执单转过身来,表情也是意料之外。
可能是心底过于激动,他竟一时忘了言语,幸好他没忘记微笑。
半晌过后,叶露凝微笑问:“手怎么样了?”
“恢复得不错。”说着,他咧嘴笑了,右边嘴角的小虎牙露了出来。此时交完学费的彤彤回过头来朝他点点头,他也礼貌地点头回应。
“下一位。”缴费员朝邓逸心喊了一声,因为心不在焉,邓逸心往缴费窗口漫出的那几步特别木讷,陪他一同走向缴费窗口的母亲也看出了他此时的不同,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转移到叶露凝的身上。
“伯母好。”和叶露凝擦肩时,叶露凝客气地朝他母亲打了声招呼。
“你们好啊!”他母亲客气地朝她们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走了”叶露凝朝邓逸心说。
“嗯···拜!”邓逸心努力控制好自己脸上的表情,以免他母亲看穿他的秘密,可是同时,他又是百般不愿掩藏他心中的秘密,更不愿刚与她见上要一面便匆匆说再见,他多么希望此刻时间能停止,身边的人也静止,只剩下他和她。然而内心的这一切都不切实际,思想和肉体的矛盾只会让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搞笑。
“拜!”叶露凝朝他挥挥手,也朝邓母挥挥手,然后挽着彤彤的手向学校大门走去。
邓母从她的小手袋里取出一沓钞票数了数,然后递给缴费员,而此时的邓逸心却像丢了魂一样站在一旁发呆,当缴费员问及他的名字和身份证时,他反应迟钝,每个回答都要好几秒才能答上。
原以为见上一面可以缓解他的单思之苦,可没想到因为这匆匆的一面,却让他脑子里的幻想衍生得更加厉害,也越发离谱,譬如当时如果母亲不在他身边,彤彤遇上了其他朋友,他和叶露凝会开怀畅聊,他会带叶露凝出去玩,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尽管他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回到家后,他一直对着家里的电话发呆,胡思乱想了许多话题,好让他能和她多聊上几句话。几经斟酌后,他拿起话筒,拨通了她的电话。
“逸心吗?”电话嘟嘟响了两声,便传来了叶露凝的声音。
“嗯···怎么知道是我?”他有点受宠若惊。
“看电话号码。”看电话号码?难道她记得他的电话号码?他这么一想,欣喜得忘了继续说话。“有事吗?”叶露凝接着问。
“嗯···假期我给你打过电话。”他差点忘了刚才酝酿好的话题。
“嗯,爷爷和我讲了。”叶露凝轻笑几声。
“假期晓明他们来过这边。”他继续扯话题,虽然很没有营养,但这是让这通电话继续延续下去的唯一办法。
“去看你了吗?”她问。
“嗯,我带他们去了教堂。”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次你也过来玩。”
“嗯。”她又轻笑几声。
沉默了一会,他突然问:“你分到哪个班了?”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
“(18)班,你呢?”
“(4)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