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天气渐冷，周围的村庄陆续被夜色吞没，只剩下这条还在狂欢的村庄以不眠的光芒顽强地与夜色抗衡。一群穿着单薄、抹着腮红画着口红的小朋友在散发着黄色光芒的舞台上活蹦乱跳，缭乱的灯光暴露了舞台上浮动的尘埃。一个身材高挑的圣诞老人拧着一袋糖果从舞台上走过，热情地向台下的观众抛撒糖果，观众席一片混乱，前排的观众更是疯了一样哄抢，后面的观众拼命想往前挤，无奈刚往前挤几步就被前边的观众推了回来，被挤压在中间的观众只能破口大骂。
在观众席的后面，叶露凝和郭周肩并肩地踩在两张高凳子上，对着舞台呢喃些什么。梁冬妹伸着脖子想让视线抵达前方舞台，无奈被身高宣告失败，她转过头，看到踩在高凳上的他们，脑子豁然开朗，赶紧跑进小学的课室，找来了一张高凳子，在叶露凝旁边摆下来，等她摆好凳子，叶露凝弯下腰向她伸出双手。在叶露凝的帮助下，她踩着凳子后脚一蹬，站到了凳子上。
当他们回头搜索邓逸心的身影时，邓逸心正站在五米外一张书桌上强颜欢笑地朝他们点头。在他们召唤的目光之下，他只好举起相机，试图掩饰满脸的醋意。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右眼朦胧，原来，他的右眼近视了。他的嘴角突然露出一缕微笑，接着他闭上左眼，前面物象的轮廓一下子变得模糊，所有内容模糊不清。
圣诞老人撒完糖果后，收起袋子从舞台左边的楼梯走了下去，紧接着一个中年女人从楼梯上走上舞台，她没有化妆，一副豪放派的模样。邓逸心认出她来，是小学教过他语文的女老师，女老师很活跃，也很勇敢，总是爱挑战自我，虽担任的是邓逸心的语文老师，可是由于学校师资缺乏，她把体育老师也给当了，在她担任体育老师的那学期，邓逸心的体育课有三分之一被改为室内自习，三分之一用于劳动，剩下的课程自由活动，为此，邓逸心的身高也只发育了三分之一。听说她现在又爱上了音乐，音乐给了她第二个春天，真是越活越年轻啊，这对待生活的态度真值得邓逸心好好学习。不过她对邓逸心影响最大的还是她的普通话，以致邓逸心无论走到哪，只要他一开口，陌生人便能猜出他来自何方。当然，普通话并不影响她的教学质量，她可是将很多学生成功地送上振文中学的优秀教师，其中当然也包括邓逸心，所以邓逸心至今还是很敬重她的，她一上舞台，邓逸心便放下相机卖力地拍着手掌，叶露凝他们也不失礼貌地赋予掌声，观众席更是掌声雷动。
对于台下的热情，女老师接二连三地说了几声谢谢，接着她介绍了一下歌名，叫《快乐老家》，因为这是她最近刚学的一首歌，所以她很谦虚地请台下的观众多多指教。她说完，音乐响起，又是一阵掌声，然而当她一张嘴，邓逸心的手掌就再也拍不下去了，五音不太全的声音生硬地钻进观众的耳朵，真是够豪放的，豪放得连调都不管了。
台下情况不太妙，许多包涵不了的人开始发出唏嘘之声，只有几个和主流观众唱反调的毛头小子举起手大声喝彩，但脸上却是狡黠的笑。叶露凝他们三个几乎是同步做出同一个动作——从凳子上跳了下来，邓逸心也从书桌上跳下来。
正当观众苦恼于怎么离场才不失礼貌，“砰”的一声，女老师的声音随之湮灭，所有的灯光都熄了，整个村子都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的高压电表在冒着火花，村里唯一的高压电表烧坏了，极乐而生悲。也好，耳朵得以解脱。
观众席的手机星星点点地亮起，像刚从天上掉落人间的星星，被人们捡到。星星正向小学大门移动，他们也随着星星散去。当他们回到邓逸心家里时已是凌晨，邓逸心的妹妹跑去和姐姐拼床，腾出一张床给叶露凝和梁冬妹，体贴的邓母让邓逸心再给她们抱去一床新棉被。
房间里，梁冬妹正站在书桌旁，借着书桌上的烛光端详着他妹妹用透明玻璃压在桌子上的生活照，叶露凝在铺床单。
“脚好累。”邓逸心把被子放到床上，靠着床边坐下来，他握起空心拳捶着自己的小腿肌肉，橘黄色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暴露了他那双正偷瞄着叶露凝的眼睛。
“脚很累吗？”叶露凝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试图躲闪，朝梁冬妹靠近，假装看桌面的照片。
“嗯！”他还想继续聊些什么，可是这样的叶露凝让他的语言中枢也感觉累了，他低下头，揉了一会小腿便站了起来，说：“早点睡吧，记得吹熄蜡烛。”他拖着疲惫的躯体走出房间。
郭周在厅里站着，手机的光芒打在他清秀的脸上。邓逸心望了他一眼，心想这手机电池还真是耐用。“郭周，今晚和我睡，没问题吧？”他说得不太自然，像是要将郭周给睡了一样。
“没。”郭周跟着他下了二楼。
邓逸心和他的情敌静静地躺在床上，盖着同一张被子，谁也没去争抢那张被子，谁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因为相对于清晰的结果，邓逸心更愿意留在朦胧的过程里揣摩，至少在揣摩中他还能抱以希望。
邓逸心很快就入了梦，梦告诉他，郭周和她只是朋友，普通朋友。
早上醒来，村庄依然停电，他们只好点起蜡烛。梳洗过后，邓逸心从包里翻出昨天司机留下的名片，拨通了司机的电话，接着他上楼敲响了她们的房门。
“醒了吗？该起床了。”邓逸心轻声朝门内唤。
“嗯，逸心吗？等会。”叶露凝那带着几分睡意未醒的声音从门的那边传过来。单凭她的声音，就能让邓逸心无法自拔，这一会儿的功夫，哪能叫等待。
“嗯，你慢慢来。”邓逸心说。
邓逸心领他们下楼时他家人也醒了。他推开家门，天色刚开始放亮，景物的轮廓渐显，司机打着车灯开了过来。出租车刚停稳，邓逸心便拉开后座车门钻进车内，他们也跟着钻进车里，坐的位置和昨天来时一样，可是谁也没说话，还犯困的叶露凝和梁冬妹靠在一起闭目养神。
邓逸心朝车窗外望去，树木的黑影不断掠过，村庄不断地往后退去，村庄前的农场也往后退去。圣诞夜就这样过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这些意料之外让他现在只想安静回想，好在其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他的猜想是错的，证明她和郭周只是朋友关系。
出租车驶进了早市，路边卖菜的小贩向早起的路人吆喝着，停下的路人也提着嗓门向小贩讨价还价，不过这些声音都被紧闭的车窗关在车外，只能看到他们的肢体动作，但邓逸心无心猜想窗外故事，他还困在自己的故事里。待到出租车缓缓开过早市，天边混浊的云也逐渐清晰起来。
半个多小时后，车在川三中学的大门口停下来。天已经亮了，学校大门，学生进进出出，门口的早餐店挤着一堆学生，早餐正在人群中冒着腾腾热气。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买早餐。”邓逸心说着，往早餐店走过去。
“逸心，你背着包不太方便，我们帮你拿着吧！”梁冬妹向他伸过手，他把背包递交给她，然后挤进了人群里。当他拧着四袋热气腾腾的面包从人群里挤出来时，郭周也拧着一袋小笼包走了回来。
“不是和你说了我去给你们买早餐吗，你干嘛又跑去买啊？”邓逸心朝郭周说，他的语气有些不悦，这里面的不悦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手上这份早餐。
“你要不要尝一个？”郭周笑眯眯地把那袋小笼包向他递去，小笼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郭周以一张无所谓的笑脸应对了邓逸心的严肃脸，让邓逸心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邓逸心接过梁冬妹手中的背包，接着他转身朝叶露凝说：“你把这一袋带回课室给你同桌吃吧！”说着，他把剩下的那一袋面包塞到叶露凝手里，叶露凝推辞了一下，但拗不过邓逸心，还是接了过来。
一路走到教学楼B座的三楼楼梯口，他们都没有说话，分别时他们也只是相互挥挥手，便各自回了课室。
邓逸心没想到他前排的两个女生对他昨晚的故事如此感兴趣，他才刚坐下来，她们就转过身来主动向他讨要礼物和相机。虽然圣诞之夜他过得并不快乐，不过他还是眯起了眼睛，慢条斯理地回她们一句：“没~有~礼~物”。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的手还是伸进了包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包里居然多了一袋东西。他掏了出来，一个炭黑色的长方形木盒子躺在袋子里，还有一张纸条。他从包里掏出几块糖果和那台租来的相机递给她们，她们满意地转了回去。将前排的两个女生打发完后，他从袋子里取出那张纸条展开，纸条上写着：打开有惊喜哦，开不了别砸了，圣诞快乐！
他拿起那个碳黑色的盒子摇了摇，里面的东西撞得木盒子咚咚直响，诱惑着他，也诱发了他的想象：盒子里面装的或许是什么信物，又或许是一封意想不到的书信。想象让诱惑膨胀得更快，于是他停下幻想，试图将盒子打开，可是他找不到木盒子的开口，每一条接缝都像是被粘死了。难道要用蛮力将它砸开？但纸条上的提醒是让他文明对待这盒子。
他静下心来仔细观察盒子，很快他便发现了一条隐藏得很好的小缝隙，可是这条缝隙依然是被粘住的，于是他顺着这条缝隙找下去，发现有几处隐藏得很好的缝隙没被粘住。他用力一推，盒子开了，一枚一毛钱的硬币在盒子里抖动了几下，然后安静地躺在盒子里。
这个未知的诱惑被想象力放大了，可是这结果却平平淡淡，不是信物，也不是情书。他哭笑不得，被自己的自作多情戏弄了一番。他扯动一边嘴角嗤笑了一下自己，然后取出硬币在书桌上旋转起来，是字还是花？是等待还离去？
硬币还在旋转，它正慢慢地往书桌边上移动，邓逸心并没有将它拦下的意思，他任由它用不停旋转的舞步慢慢向书桌边缘移动。“啪”，硬币掉到地上，快速滚出了邓逸心的视线。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邓逸心，级长找你。”班长在后门口喊了他一声，他赶紧起身走出后门。
“邓逸心？你是美术特招生对吗？”级长问。级长的手上拿着一份艺术特招生的名单。
“嗯！”他点点头，表情显得有点紧张，以为是麻烦找了过来。
“你是要继续读物理呢，还是选回美术？你物理成绩不太理想啊，要不要考虑一下，选回美术？”
邓逸心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皱着眉头纠结了会，然后说：“我先问问家里吧！”
他回到课室，在书桌周围找了一下硬币，但硬币已不见踪影。此时，语文老师拿着课本从前门大步走进了教室，邓逸心只好把那张纸条折好塞进盒子里关起来。他没找到的那枚硬币早已滚出他的视线之内，钻进了墙角边那厚厚的灰尘里安静地躺着，没有人发现它，也没有人知道那朝上的一面是字，还是花。
晚饭时，餐桌上的话题还是昨晚的圣诞节，家人聊得很愉快，只有他心不在焉地跟着点头，因为在他的脑子里回旋的早已不是昨天的圣诞夜，而是早上级长和他的谈话。整个晚餐他都吃不出味道来，但他还是将碗里的米饭吃光了，三思之后，他放下碗筷，开口说了句：“爸，级长问我要不要转回美术。”由于缺少底气，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他父亲已经听进去了。他并没有将原因说出来，但父亲心里很明白。
父亲收起笑脸，回归平静，他夹过一块肉放到碗里，想了一会，语气平和地问：“还有一年，美术你能跟上吗？”在父亲身后的椅子上，放着父亲已经收拾好的行李，他已订了晚上的车票。
邓逸心没有回答，他也没把握，他只知道自己还喜欢画画，只是他担心美术会给家里带来过重的经济负担。他默默地起身走进了房间，打开音乐坐在书桌前的靠椅上，望着窗外对面楼阳台上的植物发呆了一会，便摇摇头，不再去想级长的话。他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书的草稿，拿起笔写了一会。
音箱里传出许嵩的《你若成风》，音乐将他带回到高一，那时叶露凝听到这首歌时脸上那缕隐若浮现的神秘的微笑到底是怎么回事？和郭周有关吗？他放下笔，背靠在椅子上盯着窗外对面阳台的一盆水仙花陷入揣摩。
父亲在门外喊了他一声，他没听到，于是父亲门也没敲便拧动门锁推门进了房间。回忆突然切换成现实，他心里慌了一下，但他的肉体还是不慌不忙地拿过一本书压在稿子上。
“心仔，还是想学美术是吗？”父亲走到他身边。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父亲便将视线移开。
“想学就学吧，美术前景也不错，以后报个设计专业也挺好的。”父亲此时的微笑如同一缕阳光，照进了他心事重重的内心。
“学美术花费挺大的。”邓逸心直起腰，他并不清楚自己以后要干什么，只知道眼下还是喜欢画画，但学美术的耗费又让他想放弃。
“钱的事你不用愁，你爸最近工作还算顺利，有几个客户的房子正等着我去装修，你好好读就行。”父亲拍着胸口说，在父亲的胸口之下，一个微微凸显的肚腩刻画了他最近的生活。父亲这几年已经开始自己接单了，已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包工头，虽然赚的钱算不上多，但足以维持四个儿女上学和家里的生活开销。
“嗯。”邓逸心点点头，心头不禁涌上一股暖流，但他却选择沉默，他羞于表达爱意的这点像极了他的父亲。
“看看有什么美术培训班，假期报一个吧！”父亲说。
“嗯，我问问学美术的同学。”邓逸心拿起手机，给梁冬妹发了一条短信，询问她所在的画室。过了两分钟，邓逸心的手机亮起，屏幕上亮起几个字：新空间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