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局长闻言，浑身不由微微颤抖，心跳地快从喉咙里蹦出来，神经紧张地质问：“他认出你来了？既然如此，你也应该知道他就是你当年的朋友，你怎么还能下这样的狠手！”
季骁一口反驳：“我没有朋友！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仇人，他抓了我那么多兄弟，我要他血债血偿！”
如此，老局长彻底明白过来，都是因为他，何擎才会一念之差，手下留情。
季骁……就是他那失踪多年的儿子，也是何擎儿时最好的玩伴。
何擎很清楚，他在这十几年东奔西跑是为了什么，所以当时……才犹豫了吧？
而他们都在期待，期待相聚的那一天，还说好了要一起庆祝。
可天意弄人，谁能想，事情居然会走到这一步。
老局长很心痛。他应该把事情早点告诉何擎的，可是……
可是他更明白的是，季骁为恶，没有改变结果的余地，所以他选择隐瞒，一人承受这样的痛，同时也是为了不影响到何擎的行动。没料到，最后还是这样发生了！
老局长强忍着泪，苍老沙哑的声音低沉而用力：“如果你不做这些事，谁也不会拿你如何，你这是自作自受！你知不知道，你害死的那些人，他们都有亲人，爱人。而你，你也有你的……”
这似乎突然触及到季骁的某个点，他勃然大怒变了脸色，冲老局长大吼：“闭嘴老头子！我没有亲人，如果我有亲人，为什么不在我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出现！你知道我以前吃了多少苦，死了多少次吗？我身上的血早就流干了，现在的我，就是一个为自己而生的全新个体，我的这条命，是我自己挣来的，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其实，在老局长进门的刹那，他心中便有所感觉。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虽然容颜已经苍老，可是他仍然依稀记得……曾经记忆里那个高大严肃的男人样子，尤其是在跟何擎打斗时看到那条手链，封存的回忆在瞬间被开启，这也是他在这十几年来不愿再去触碰的东西。
他唯一的记忆，是在被拐卖后日夜受的侮辱痛打，以及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贩毒，从此走上这条不归路。他的世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过得比下水道老鼠还是战战兢兢，每在天还未亮的早上睁眼，才能真正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又多活了一天。他如果要感谢，他只会感谢一个人，那就是张千山。
是张千山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伸手帮了他一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是他也是个绝对分得清的人，张千山已死，他的感念也就化为乌有，不会延续在有关张家任何一个人身上。
他只懂一个道理，够狠，够绝，才能立稳脚跟，也没人再敢欺负到头上。
他也从未后悔过，哪怕在礼堂的时候，被何擎和那些警察一枪打死。
这就是他的宿命，他早已想通。
而面对他的怒斥和强词夺理，老局长悲愤的目光狠狠瞪着他。
慢慢地，复杂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其实这个结果他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季骁这等无恶不作的坏人，早已泯灭良知，不可能为自己的身世动容了。
老局长自嘲苦笑，在沿海得知儿子真正去处的那刻，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当做自己的孩子早就在十几年前失踪的那一天就死了。
所以眼前这个季骁，为人凶恶，手段残忍，绝对不会是当年那个天真、懂事的赵志宏！
他深深换了口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你想过什么日子，谁也管不着。可是你也不能做这种贩毒的勾当，害了别人！”
季骁从鼻子里冷声一呵，可笑地反问：“不做这个，我怎么活下去，我那些兄弟怎么活下去！我们这种人，从小就生活在地狱里！我们是赌博长大的，堵的是命！当他们把枪顶在你脑袋上，让你猜有没有子弹的时候，你有的选吗？当你亲眼看着自己的伙伴一个个自杀似的死在这些赌博之下，子弹穿过脑袋，血浆迸裂，这种场景一日一日反复循环在你眼前，你能告诉他们，请他们不要害人？呵呵呵，老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天真！我们这种人，本来就跟这个世界脱轨了，我们不属于人间，我们属于地狱！”
这世上，没有人能了解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只有他们能够围在一块儿相互取暖。
季骁干这行的信念，不是为了赚钱，虽然卖毒的确能够得到很多金钱利益。
可是如果他和他的兄弟们放弃这条路，就会被这个道上另外的人给追杀铲除！
他的脑子里至始至终都只有一句话，他不作恶，就要被恶做掉！
所以为了活下去，他们只有这一个选择！
同时，也是为了报复！报复这个社会的不公！
他们从一开始都没有做错过什么，可是为什么偏偏要过这样不是人的日子？
而在这个社会中，哪里又有一个纯善的好人？无非都在用皮囊伪装罢了。
就拿何擎来说吧，表面上高风亮节，可是三年前又做了什么？他是被设计了，可是他当日决然离去，造成江离的不幸，难道这不算是他的过错吗？而在三年后，他又借着孩子让江离离了婚，难道他真的不曾为这有过自私的想法吗？他还对家业撒手不管，气得何父次次犯病，用这社会上最爱用的“孝”来说，这难道不是不孝吗？
这种人，还能称得上是好人？
既然不是好人，那又跟他们有何区别，无非是恶事做的多和少罢了。
所以季骁心里，厌恶透了这些惺惺作态，而每次看到出事之后那些人脸上真实的愤怒、悲痛亦或是恐惧时，他才觉得心里痛快、舒坦。
看到他这个样子，老局长彻底心如死灰了。
在寻找儿子的十几年里，他日日夜夜都期盼着相见的那一刻，只是没想到，却是如今这样。
他心里也堆了好多好多的话，好多好多的抱歉，好多好多的苦衷，然而现在，也没必要倾言长谈了。他在心里扬手撒一把灰，把所有的思念与期盼已一并掷散，从此断了这个念头。
沉甸甸的目光从季骁身上拔了出来，老局长挪动脚步，轻轻淡淡说了一句：“既然如此，再多说也无意。剩下的事，就交给法律去制裁吧。”
季骁望着他脚步蹒跚的背影，沉默，直到他关门离去。
那双黑幽的眼睛微微颤了颤，盯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似在发愣。最后闭眼上，躺在病床上，情绪开始有些混乱。
胸口的伤还是很疼，季骁咬着牙翻了个身，手掌捂在包扎结实的绷带上。
他今天……似乎话说得太多了。
这时，他突然无端地想起把何擎从车里拖出来的时候，何擎醒了，那双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那个眼神……挥之不去。
他用力甩甩脑袋，他现在只有一静下来，就会在脑海里闪烁出当时的场景。
他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如此在意。
想着想着，他愤怒地扯掉手上的针管，抱着脑袋滚落在地上。
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白色绷带印出鲜红的颜色，恰似何擎身上沾满的血……
老局长走出病房，外面的警员看到他脸色不好，还以为是季骁动手了，连忙过来查看他身上的情况。
老局长摆摆手，苍白无力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地慢慢走远。